庸俗夏日(19)
于是,持续几个月的信念在蒋域的七个音阶中轰然崩塌,那些画面、那些声音悉数在易纯脑海中翻腾。
易纯你快些承认,想念的种子在潮湿雨天里疯长得更加厉害,无论你如何挣扎、如何佯装不在意,最终还是会输给记忆中的那条模糊的河流以及满地的玻璃碎片,拜托放弃那些沉默寡淡的赌气,你明知道她不懂怎么应对,也会迷茫心痛。
所以她要怎么做,易纯用海盐柠檬气泡水压下心底的翻涌,在蒋域下台找她的时候声音颤抖地说:“蒋域,我可以用下你的手机吗?”
第10章 葡萄落日和金鱼
易纯的心跳映着听筒里的电流声,直到电话自动挂断,对方关机的提示音潮水般涌进她的耳朵里。
当时的记忆被面前的潮水声音密封保存,易纯心底因回忆突然爆发的情感被击退,在电话挂断后的几秒钟时间里,她获得一种坦然的安全感。
如果电话被接通,她不确定要说些什么。无论是闷热的夏天还是难看的成绩单都让她产生逃跑的冲动。
对面半山处灯光依旧明亮,在蒋域带她过来的途中,她被海风吹成一只气球,里面填充好的勇气一点点跑光,最后成为混在沙土堆里干瘪的橡胶制品。
易纯将手机还给蒋域,蒋域没有立即接过,提议过几分钟再打过去,可能手机没电,可能在忙别的事情。
沙滩上寥寥几个穿着亮色的游客,不远处的环海公路上有几盏路灯,洒过来昏黄的颜色让易纯心头一动,家里的院子有盏老式灯泡,夜晚亮起来的时候整座院落都是黄澄澄的日暮,就像金黄色的日光泡在王丽华酿的葡萄酒里那样。
易纯走前半个月,王丽华刚把酒罐子封存好,告诉易纯再过不久就能尝到葡萄酒的味道。王琴回到小镇之后,易纯每天下午都要偷跑到厨房,将没酿好的葡萄酒搬出来,玻璃罐光滑明亮,她趴在桌子上,看着日落掉进玻璃罐里,变成一颗缓慢落下去的紫葡萄,带起来一连串透明的气泡,她撅起嘴唇轻轻吹气,当一条泡在葡萄酒里的金鱼。
那是王丽华突发奇想的首次尝试,可她最后还是没能喝上一口葡萄酒。她们在电话里所言不多,谁也没有提起那罐被遗忘的葡萄酒。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说说你不开心的原因。”
一直保持安静的蒋域突然开口。
易纯的手指反复摩挲手机侧面,上面微微凸起的触感发出一点声音,其余便是游客的说话声。
这只不过是一个很寻常的晚上,她和蒋域又在对着一片阴霾蓝发呆。
她不介意蒋域知道自己的成绩,甚至对此感到无所谓,在蒋域话音落下去后,她脑子里盘旋着一个问题:她要怎么将背后不开心的因果关系准确描述。
“没有不愿意,”易纯摊开手,看自己的掌纹,再虚握,“蒋域,其实我不想回家。”
蒋域看她垂下的眼皮,露出一小片扇形状的眼尾。王琴眼窝很深,三层眼皮显得眼睛很大,易鑫河单眼皮,到了易纯便是开扇型的内双,很窄的一层,只有眨眼或者垂眼的时候才变得明显。
这个特点或许易纯自己都没有发现。蒋域看了两秒,说:“也不想留在这里。”
易纯点头,“你知道吗,我家住在一个很小的镇子,两条街,一家破落的剧院还有几排梧桐树,一到夏天青蛙和知了叫得人头疼,冬天又很冷,你有见过皴裂的脸吗?”
“南方肯定没有,在北方很常见,”易纯两条胳膊撑在背后的沙滩上,“我经常见到冻伤的脸。”
小孩子脸颊上被冻伤以后会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可是他们的眼睛又很亮,黑亮清澈。
“我在电影里见过,”蒋域回想,“天气太冷。”
易纯摇头。
蒋域并不了解,问她原因。
“太穷了,”易纯看见夜空里闪过一颗星星,想不起这个方向是不是北斗星的位置,“他们的爸爸妈妈夏天不会回来,冬天也不会回来,他们留守在那座大山里。”
易纯没有留守过的经历,在她幼时并没有关于亲生父母的记忆,有王丽华就谈不上留守。她记得从秋天开始,王丽华就要往她手上还有脸上涂羊油膏,这在当年价格不菲,王丽华没有很多可以谋生的手段,靠着她裁缝的一针一线尽最大努力为易纯织好一张通往外界的网。易纯全都明白,她踏着那张网摇摇晃晃地奔跑,只是她现在也变成一个留守儿童,王丽华是留守妈妈。
滞后的不适应与难过,全是在她清醒知晓一切的情况下产生。而蒋域却提起跷跷板的另一边,“你妈妈很爱你。”
易纯忽然看向他,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平静安稳,在持续注视的同时,易纯注意到他漾起来的笑。那一刻她不确定蒋域在想什么,如果她足够敏锐,或许能感知到蒋域撕裂的气息,并体会到他受潮气鼓舞即将倾倒出来的情绪,但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在之后不久,易纯再次想要变成透明的风,回到这个故事开头,主动问一句“那么你呢?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