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图式(130)
这是老光棍的经典剧本,他再有钱也告不到好莱坞去,只能咬紧松动的牙齿抛开所有脸面地思念自己两个死去的儿子,和远在东方的眼里只有女人的伊实。
理说他没有嘲笑的资格,他比任何年轻人都知道痛失所爱的滋味,黄昏下的水面要凉了,天地的威风就是这么大,他幸福了半世结局却是除了几袋破钱什么也没剩下。
至少伊实的爱人还活着,穆里斯,对吗?哈哈,这甚至不是那女孩应有的姓名。布鲁克抬起膝盖然后重重地跺脚,一股麻麻的力量从脚底蔓延上来,他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至少穆里斯还活着,伊实还有机会上演不顾一切的追逐戏,他从青少年时期起就是个混不吝的角色,没人敢在他的头上动刀取出切片一探究竟,没人。这或许跟他常年与死神打争夺战有关,除了呼吸和拥抱他不惧怕错过。然而布鲁克永远记得那个趴在米勒太太的床边皱着眉头哭泣的十九岁小孩,灰白色的短发,泛红的鼻尖和眼周,烟雨缭绕的深蓝色瞳仁,过度发育的骨骼关节和
尚未跟上节奏的肌肉,那么大的体格窝在小小的椅子上,那么年轻的脸庞却走投无路,小孩眼里容不下别人,小孩寸步不离地等待昏迷的母亲睁开双眼。
那时他刚为两个儿子办完葬礼。布鲁克内心是希望伊实成功的,活着的人能有什么苦衷呢?死不瞑目怎么说也得先让他这个老头来。另一方面,他同样预料着希望的落空,否则他所经历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呢?遗憾乃家常便饭,人总要吃饭,他如此说道。
伊实寻找穆里斯的第一个年头,他跟着一起去了,聘请了一位当地导游,在北京这座城市旅居了一个月,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中国是个热闹的国家,人来人往,你很难在一张张相似的面孔中找到目标。可伊实眼里容不下别人,一如既往。
“这是执念,不是遗憾,遗憾是已成的结果衍生出来的思绪,我可以回收思绪,放进recyclebin里,再者当它是生命的调味品,伤口上撒盐我也认了。而执念是病态的,你没有非做不可的必要,没有饿狼在后面追屁股,你自己也拿不出可信的理由,你却不依不饶,说什么也要去做,这是绝对病态不可置否的。
“讲爱?小子,讲爱的话如今的局面那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爱都不欢而散,还有百分之五归于生离死别,没有特殊情况。”
布鲁克语重心长,老槐树的叶子都落了几片,也没有拉回那头犟驴。
“我很少做梦。”伊实说,难得话里不掺愤世嫉俗的比拟,“她离开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在做梦。梦到她哭,抓着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哭,说她不要变成这样。梦到她窝在沙发里半天不动,手脚冰凉。梦到她跳到我背上,和我耳朵贴着耳朵。梦到她因为我的抚摸露出满足的微笑,仿佛离死亡很远很远。我确信她在等着我,这不是理由吗?她喊我来,我就来了,即使是在梦里,即使是骗我的。”
癔症。无可救药。布鲁克将其判定为遗传中的一种变异,穆里斯也未必是一方对口的药。他在想,如果当初米勒太太没有那么澎湃地一次次自杀——这很无礼,但遗憾是家常便饭——他的意思是,她在第一次自杀就一了百了,或许伊实也不会那么澎湃地一次次渴望某个身影。
这个想法一出来布鲁克立马沁出一身的冷汗,他太了解伊实了,以至于能想象到他嗤之以鼻的口吻——他不曾认为自己是悲惨的。
……
洋节在美化促销活动上是一把好手,穆里斯接连被哄骗了三百块买一堆够用一年的生活用品,以及两万块买一枚打火机,销售员的嘴皮子比毒药还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想要断绝的决心:跟时间比起来,看得见摸得着的金钱永远是廉价而不够格的。
一个人能同时自私和脆弱到什么程度,竟需要通过贿赂的方式求饶。
礼物仅仅是作为开胃前菜罢了,真正难以割舍的是后面的谈判。穆里斯自诩条理清晰,毕竟她有着五年的调教经验,只不过对象是她本人而已,那也没差,凡事讲究一个稳妥,她既然能说服自己一步步挺到现在,每回崩溃都能悬崖勒马,那么也能说服伊实,他们可以做朋友,做酒友,再暧昧些的,做天涯若比邻的红颜知己,这不是很好吗?呕心沥血一个字不沾,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更不用殚精竭虑地往这跑往那跑,在芝麻和西瓜之间反复摇摆。
她和伊实约在一家俄式餐厅见面,因为是平安夜,餐厅门口站着一颗小圣诞树,绿得很不真实,上手一摸,果然是假的。故而对菜品也不必抱有太大的期望,没见过荔枝的长安老百姓尝尝龙眼什么滋味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