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会发疯(89)
罗芝却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沙地,脚趾陷入湿凉的沙砾,朝海浪伸展的尽头慢慢走去。
她弯下腰,将一束**轻轻放在离潮水最近的地方,动作小心而坚定。
“以前我爸每年夏天都来这儿游泳,”她说,声音淡淡的,“游泳是他的爱好……也是我记得的关于他的为数不多的事情。”
乔尔站在她身后,目光穿过潮水与风声,定定落在罗芝身上。天际线早就看不见了,只有岸边昏黄的路灯遥遥照着罗芝的身影,映出一幅孤独而坚定的剪影。
“我小时候,家里种了很多菊花。”罗芝闭上眼睛,似乎前言不搭后语,但无所谓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所谓?她任由思绪放飞,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其中有种绿色的丝状花瓣,我自己特别喜欢,可是今天毕竟是祭奠,还是得买黄的。”
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乔尔就在身后,不逼近也不走远,静静地陪着。
她知道他会像从前每一次那样,面色从容,不催促也不急着安慰,只做一个耐心的聆听者。
“他后来有了重组家庭,我不想和他们打交道,也懒得去融入他后来的人生。人都走了,更不必做给谁看。”
“前些年其实也不好过。”她的声音一寸一寸往深处沉:“有时候我考试,他忽然发信息打断我,补课时还会偶尔接到陌生的骚扰电话……当然,最后是我妈做出了割舍——他们离了婚,那些糟心事就惹不到我们头上了。”
她的声音被碎沙卷进海浪,而海浪拍打礁石,泡沫中升起潮湿的咸腥味,久久回旋。
“但我还是害怕,我总是害怕……”
她顿了顿,忽然说得极轻极快:“你也许不知道,其实是你给了我勇气,所以我主动提出跟他见面,我飞回雪城,做好准备来找他,不仅是想听他说,其实我有事要跟他说。”
她闭上眼睛,任风把睫毛吹得微微发颤:“上天大概也知道他是个非常难处理的麻烦,所以不等我做出什么,就把他带走了……你说,这算是对我的恩惠吗?”
“你想跟他说什么?”乔尔低声地问。
“害,其实也不重要了,只是我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从未跟人提起过。”
罗芝闭上眼睛,任自己被裹着回忆的浪潮声淹没。
算了,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人都死了,还顾忌什么呢。
“我想告诉他,那一年,就是他走的那天,其实我跟在他的车后面,一直跑一直跑,跑过了整个厂区。”
“我跑啊跑,从没想过自己能跑那么远。”
厂区很大,到处贴着国企改制的标语,工人们没了班,一波接一波在闹事……可那天偏偏是个顶好的艳阳天,到处都静悄悄的,一个旧时代终于被甩在后面。
后来她又偷偷回去过,把那条路重新走了一遍,一万八千三百六十步,十四公里。
那年她十六岁,独自跟着车,跑了十四公里,把半生的勇气都消耗完了。
从此之后,她低着头,唯唯诺诺,受了委屈和欺负,再也不开口说。
罗芝终于泣不成声。
海潮已经涨得很高了,水线没过脚下,一个海浪扑上来,乔尔猛地冲上去,一把把罗芝拉回来。
他动作用力,把罗芝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罗芝。”他轻轻喊她的名字,像拥抱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孩子。
“罗芝……人生总是很艰难,生离死别,不是所有的怨恨和疑问都能随着死亡消解,有执念是正常的,你不用苛求自己。”
“我会忘了他吗?”罗芝抬头,迟钝地问。
乔尔顿了顿,坦然又坚定:“往后还有几十年时光,你大概率会忘记,他的身影在你记忆里会越来越模糊……这是客观的必然,我们都无法阻挡。”
“这世上,没有人不向往深刻的亲情、信任、家人之间深厚而长久的爱,但并不是谁都求得来,这不是你的错,罗芝。”
“相信我,罗芝,我知道,我也失去过……非常重要的人,我知道。”乔尔的声音有些苦涩。
“你过去的痛苦,是别人扎进你身体的刺,现在需要你自己把它们拔掉,这很难,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或者至少,我能陪着你。”
“把你的过去写成一本书,记住,书只是用来读的,读完了,你还要继续往前走。”
乔尔带着罗芝回到岸边,那里已经有一辆黑色轿车在等着。
海风吹乱了两人的头发,脸颊冻的生疼。
“我现在得走了,但是罗芝,如果你需要我,我随时都愿意陪着你。”
乔尔打开车后门,把一个纸袋塞进她手里:“记住我说的话,活在现实里,别活进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