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86)
唐清沅站在他身后,略微平息了一下粗重的呼吸,才轻轻地靠过去。顺着他的视线,不用抬头就能看见翻滚的铅云如洪荒巨兽从天边匆匆来袭,那吸饱了南极亿万年玄冰寒气的云,黑沉沉的几乎垂到了海面,将整整一片海域染得黑墨如忘川水。
“要下雪了——飞机来不了。”唐清沅轻轻地说。
“知道了。”肖恩一动不动,看着远处,“雪马上就来了,你闻到了吗?”
唐清沅下意识地循着他的话吸了口气——凛冽的寒气倒灌入鼻腔,像辛辣的薄荷,凉中带着一股清甜。
“这是雪的味道。”肖恩说,“是不是像咬开一只脆生生的圆白萝卜?”
肖恩这一说,唐清沅鼻腔里、肺腑间那冰甜凛冽的空气,倒真有了几分寒冬腊月吃新鲜白萝卜的感觉,甜中带辣,爽脆刺激。
肖恩侧过脸看着唐清沅,见她鼻翼收缩,嘴唇微张,一副含了口脆萝卜舍不得咽下的认真表情,忍不住莞尔。
这姑娘每时每刻都那么认真。
“我特别喜欢下雪天——”肖恩的视线穿透唐清沅,停在稍远处的一丛铁褐色的灌木丛上,针状的叶子被冻得硬邦邦,像几只团在一起的奓毛刺猬,“这世界忽然焕然一新,所有的肮脏丑陋都被掩盖起来,白茫茫一片,都是纯洁,连空气里的杂质都少了……”
他的表情怔忡,似又陷进某段不好的回忆。唐清沅忙抢过话题:“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新西兰的空气质量对于我来说,简直像已经装过过滤器。你要是在北京待上一两天,感受一下沙尘暴,吸着PM2.5随时爆表的空气,你的咽喉肯定会马上肿起来……生活在如此沉重的空气里,大多数中国人的心情都还是积极向上的,你就别抱怨了……”
肖恩回过神,被她逗乐了,“那等我醒了,你一定要带我去北京,让我长长见识。”
就在这时,那令鼻腔里的微血管急速扩张的冷空气更凛冽了,那些纤小绵密的飞刀忽然合成一柄寒光闪闪的开山斧,直劈到人面前。
唐清沅几乎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面颊,唯恐那锋芒已经划破了肌肤,冒出殷红的血珠。但只得短短几个呼吸,那刀便如同入了鞘,收敛起锋芒。
忽然间,风便停了,像两个呼风唤雨的魔法之间出现了间隙。
接着,带着南极苦寒气息的雪花,开始从天空飘落。
第一片雪花落下,落在唐清沅的额上。
她只觉眉心一凉,那白色飞絮便已经融入她的肌肤。
她惊呼一声,引得肖恩侧眼。
接着一朵白色小花停在她的睫毛上,随着她的下一个呼吸,化作一粒晶莹剔透的珠子,轻盈地挂在睫尖。她半张着嘴,露出一个孩子似的惊喜表情,“呀,看我戴花了……”
肖恩噗地笑出声——
接着,更多的白色小花打着旋落下来,簌簌地、义无反顾地,扑向被冻得硬邦邦的大地。像飞蛾扑向火光,像初恋的少女扑向情人,像赌徒扑进填不满的欲壑……带着神圣的、仪式般的奉献精神,扑向那可能会毁灭它们的命运。
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白色革命,不管牺牲多少斗士,也誓要将整个世界改头换面。
前仆后继的雪花落下、消融,落下、消融……终于那被冻得僵硬的草,被润得柔软起来,承住第一片雪花,令它得以保持完整。然后——
整个世界就变了,一片叠一片,源源不断……很快,它们单薄的身体,就把这片硬实的土地叠成一片厚厚的白。
唐清沅仰着脸,伸出手迎向那些飞旋而下的白絮,像迎接最圣洁的精灵。她的头发、眉毛、睫毛都染上了霜色,她却浑然不觉,反而喜滋滋地将脸凑向旁边丝毫不受风雪渲染的男人,“看,这就是鹤发童颜……”
“感冒了,你才真的会一夜间就鹤发童颜。”肖恩在旁边冷着脸刺了她一句。
冷冰冰的话语,被他用一种沙沙软软的语调说出来,倒更像是关切。
唐清沅意气风发地一展眉,白絮便纷纷从眉梢落下来,挂了一脸,倒吸进鼻腔里,呛得她当场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雪越下越大,天与地都被这浩浩荡荡的白色所统治。
整个失望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厚肿了起来——简直像高速摄像机拍下的电影镜头。
接着,风又来了。雪花还没落地,便又被倒卷上天,凌空乱舞。
风与雪配合起来,以压倒性的暴戾,让这片荒岛更加沉寂,连一声呜咽也发不出来……
漫天风雪,迅速迷蒙了唐清沅的视线,在纷飞的乱絮中,她完全迷失了方向。
“左边——”
“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