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着火光而来(3)
酒精是他要格外小心的东西。为了戒酒,他去云南住过一阵子。
在那里他踢球、骑车、爬山,每天都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天刚黑就上床去睡。偶尔他也会抽点叶子,那玩意儿对他不怎么奏效。这样待了两个多月,回来的时候有一种从头做人的感觉。
这杯香槟他没打算喝,至少现在没有。他只是想手里拿点东西比较好,这样让他看起来不会太无聊。客人们以商人居多。他听到有几个人在说一个地产项目。旁边那几个讨论去北海道滑雪的女人大概是家眷,根据她们松弛的脸来看,应该都是原配。墙上挂着一张油画,达利晚期最糟糕的作品。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决定到里面的房间转转。
那是一个更大的客厅,铺着暗红色团花的地毯。靠近门口的长桌上摆放着意大利面条、小块三明治和各种甜点。一旁的酒精炉上烧着李子色的热果酒。托着餐碟的客人热烈地交谈着,几乎占据了屋子的每个角落。靠在墙边的两个女人他认识,一个是艺术杂志的编辑,从前采访过他,另一个在画廊工作,他忘记名字了,她的,还有画廊的。她们似乎没有认出他来。他有点饿,但觉得一个人埋头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太寂寞。他决定等遇到一个可以讲讲话的人再说。
一阵笑声从他背后的门里传出来。那是宋禹的声音,他辨认得出,有点尖细刺耳,特别是在笑得不太真诚的时候。他转过身去,朝那扇门里望了望。这是一间用来抽雪茄的小会客厅,落地窗边有沙发。看不到坐在上面的人,只能看到其中一个男人跷着的腿和锃亮的黑皮鞋。这样走进去会引起里面所有人的关注。他不想。宋禹应该会出来,他肯定要招呼一下其他客人的,不是吗?他决心等一等。遗憾的是这个房间连一张像样的、可以看看的画都没有。墙上挂着的那两张油画出自同一位画家之手,画的都是穿着旗袍的女人,一个拿着檀香扇,一个撑着油纸伞。他知道它们价格不菲,却不知道它们究竟好在哪里。
从洗手间回来,他发现自己放在长桌上的香槟被收走了。手里空空的,顿时觉得很不自在。他只好走过去给自己倒一杯果酒。加了苹果和肉桂的热葡萄酒,散发出妖冶的香气。可他还不想喝,至少在见到宋禹之前还不想。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悄悄走到长桌边,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忽然踮起脚尖,抓起一个水果塔塞进外套的口袋里。她手细腿长,瘦得有些过头。站在那里静止了几秒之后,她又飞快地拿了一个水果塔,塞进另外一侧的口袋里。等了一会儿,她又展开新一轮的行动。直到两只口袋被塞得鼓鼓囊囊才终于停下来。
她叉开手指,仔仔细细地舔着指缝,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饥饿。随即,她掉头朝里面的屋子跑去。应该是某位客人带来的孩子,很难想象她父母是什么人。她的举止显然与这幢房子、这个派对格格不入。然而这反倒令林沛有些欣慰,似乎终于找到了比自己更不适合这里的人。
“嘿,那是我的鞋!”有个尖厉的声音嚷道。
他转过身来,一个男孩正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脚。
“你的鞋?”他咕哝道。
男孩约莫十岁,裹着一件深蓝色的运动衣,胖得简直令人绝望。
那么多脂肪簇拥着他,浩浩荡荡,像一支军队,令他看起来有一种王者风范。那种时运不济,被抓去当俘虏的“王者”。
“是谁让你穿的?”男孩的声音细得刺耳。脂肪显然已经把荷尔蒙分泌腺堵住了。
林沛没有理会,端起酒杯就走。走了两步,他停住了,转过身来。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胖男孩是宋禹的儿子。他那张肖像画的正是他。
他盯着那孩子看,想从他的胖脸上找到一点从前的神采——他画过他,了解他脸上最微细的线条。可是四面八方涌来的肥肉几乎把五官挤没了。沉厚的眼皮眼看要把眼眶压塌了,从前澄澈的瞳仁只剩下一小条细细的光。在那张他画过的最好的肖像上,他还记得,阳光亲吻着幼嫩的脸颊,如同是被祝福的神迹。男孩蒙在透明的光里,圣洁得像个天使。他是怎么变成眼前这样的?脸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冒油,目光凶戾,像极了屠夫的儿子。成长对这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我给你画过一张画像。”林沛说,“那张画像上的你,可比现在可爱多了。”
“你是谁啊?”男孩被惹恼了。
“还 吃这 么多 ?” 林沛 指了 指男 孩手 里的 碟子 ,上 面堆 满了 食物,“你不能自暴自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