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兰(265)
从园子回来的我们偷偷回到二楼,摸上床,再假装睡一会儿,然后跟姥姥一起“醒来”。洗过脸,姥姥会把浸过凉水的西瓜切开给我们吃。那时候的西瓜怎么那么甜啊,是那种凉凉的清甜,咬上一口,所有毛孔都畅快舒坦了。
下午仍是写作业、看书。吃过晚饭,我们三个会看一会儿动画片,六点半的时候再调到省台,那里有姥爷每天必看的天气预报。七点新闻联播开始后,姥爷看他的国家大事,我们几个会随姥姥到院子里乘凉。姥姥会拿着一个小马扎,坐在院门口跟邻居的老奶奶们唠嗑,各家来过暑假的孩子会在屋前那片空地上游戏玩耍,我们跳皮筋、转呼啦圈、骑自行车、打羽毛球,或者就是绕着圈疯跑,从来不觉得疲惫。八点多天渐渐黑了,黄金时段的电视剧也要开始了,人们收拾起小马扎,召唤各家孩子,回屋看电视去。
后来那片被当地人叫做“小二楼”的区域动迁了,人们搬到一条马路之隔新建的楼房,再后来“小二楼”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两栋高大的居民楼。我们美好的童年时光就此淹没在“小二楼”的灰尘瓦砾中。
住进楼房的姥姥姥爷依然那样勤劳、干净,衣柜里的裤子仍像从前那样被姥姥熨烫得裤线笔直,如同商场陈列架那般挂得整整齐齐。姥姥每天早上起来后,都要跪着擦一遍地,她说这样擦得干净。那时候六十岁左右的她身体还非常好,还能干得动这些“只有自己干才放心”的家务活。
我们几个孩子渐渐长大了,从初中到高中,寒暑假回来的次数也有限了,后来基本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每次回来,看着路对面那两栋家属楼,总会很感慨,我们的童年一去不复返了,姥姥姥爷与“小二楼”有关的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姥爷的身体一直不错,年轻时候就是运动健将的他,一生都保持着良好的作息和锻炼的习惯。姥姥的心脏一直不太好,但所幸保养的不错,没有影响生活。姥姥人生的最后几年患了“阿尔茨海默症”,记忆被一点一点从脑海中擦除,活了一生,最终又回到了原点。在她患病的那些年里,每次看望她之前,我都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我想念她,相见她,却又非常难以面对她认不出来我、一脸茫然的神情,我在她的脸上看得到无奈和无助,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无尽的酸楚和悲凉。
家里人谁也没有想到一直很健康的姥爷会先走一步。出事那天姥爷说客厅有盏灯需要换灯泡,舅舅说等他下午过去再换,让姥爷千万别动。可当舅舅过去的时候,姥爷却已栽倒在地上,旁边还放着一张椅子,和一个摔碎了的灯泡。医生说,人不是不小心摔下来的,应该是上去换灯泡的一瞬间脑出血,头晕才倒了下来。
姥爷离开后,姥姥更加孤单了,虽然身边一直有儿女照顾陪伴,但我每次看到她,还是能感觉到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孤独。姥姥总是坐着轮椅,挨个屋看上几眼,像是寻找什么,妈妈说,姥姥是在找姥爷。
姥爷去世半年后,姥姥也走了,她真的去找姥爷了。姥姥是在睡梦中离开的,特别安详,妈妈早上醒来发现时,说姥姥就像睡着一样,被褥一点都没有痛苦挣扎过的痕迹。
姥爷生前是体育老师,退休后被返聘到乡政府做会计,温和善良,一生都未与任何人发生过矛盾。姥姥生前是花圈厂女工,后来随着姥爷来到城里,相夫教子,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家庭主妇,一辈子干净利落,勤劳朴实。他们两个从小被定下娃娃亲,一路相濡以沫走到白头。他们生下两男两女,都如他们一样,是平凡但认真生活的普通人。
是的,我的姥姥就是“喜兰”的原型,我的姥爷就是喜兰的“凡江”。他们的故事虽不似书中那般跌宕,他们的爱情也未必像书中人物那般深沉浓烈,甚至晚年的时候俩人还会有些口角,但他们依然搀扶着走完一生。他们没有直白地袒露过对彼此的感情,只有一次,姥姥和我们聊起过去,说,“你姥爷有一次特意从园子里给我摘刚熟的柿子,酸甜的,可好吃了。”我至今记得姥姥当时的表情,带着小小炫耀的羞涩、甜蜜。
跟如今年轻人轰轰烈烈的爱情比起来,姥姥姥爷之间的感情更像一壶温吞的白开水,那里有遭遇过的生活的苦,也有偶尔撒进的甜,无论甘苦都被岁月融进水里,平淡却经得起咂摸。
一直都有把父辈生活记录下来的想法,我怕他们走了,我们不提,那些日子就被忘了。但一直不知道从何写起,也怕自己单薄的笔力不足以支撑起那些沉甸甸的过往。《人世间》带给我的感情上的强烈冲击算是一个契机,让我终于有勇气去回望,去记录,就算我的能力和语言不足以将那段岁月完美呈现,但总好过让它被忽略甚至是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