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时(63)
三四点的光景,母女三人从祠堂出来。
洪家丧父丧子的这头一年,在那祭祖仪式上,一家老小强忍着悲痛,跟随族中长辈们点香拜祖。
这一年过得像是几辈子,忙于生计,绸缪未来,应对日常腌臜与流言蜚语,母女三人已是疲于奔命。到了这年兜,跪在祠堂中,像是人忽然闲下来松下来,无法自控地思念父亲与耀宗。
司仪刚喊了声“开天盘古,照地三光。祭扫瞻拜,洪氏裔孙~”小樱桃已经“隔豆”一声往下咽眼泪。已经读一年级了,“洪氏裔孙”这称呼她听得懂,更让她想到孪生细弟耀宗。
三跪九叩,鸣炮奏乐,烧金银钱帛。葡萄瞧见每一叩首,母亲都偷着抹去眼泪,母女二人习惯了坚强,避讳谈论过去,谁也不要主动去揭开洪家男人前后脚都走了这个硕大的伤口。
瞧着母亲像是忘了一切似的,葡萄有时候会怨她无能又无情,却在这一刻,心结略为解开。她看到母亲的伤,想到父亲曾是母亲全部的仰仗,而弟弟是母亲千辛万苦生下的,终于可以凭此扬眉吐气的儿子,母亲怎么会忘记?怎么能不像刀剜了心?
母亲隐忍的不想被注意到的眼泪,让她心疼,比对父亲和弟弟的思念更让她难受。
母女三人带着这样的心情,穿过站满了乡亲的祠堂大埕,好几个镇乡的宗族今日都要来余庆这祠堂祭拜,忙了一年到这一日聚拢,天南海北地聊着。却没人理会她们三个,像是她们不存在一样。
一个寡妇俩丫头,不算洪家的人了。葡萄在那震耳的鞭炮声中苦笑着,挽住母亲与妹妹的手,回家辞年。
她瞅着那桌子出神儿。这祭祖大日子,年饭省不得,神佛要怪,祖宗要骂,父亲与弟弟更不能饶。
寒假前与林大个儿钱货两讫,这铺子算是保住了。进了腊月临到年尾,往来备年货的人多,“云起时”铺面的小生意倒是赚了不少,然而即便如此,过年的钱也不宽裕。
一家人准备了好多天,上下扫尘,拆洗被褥蚊帐,炊年糕、年粿,买年货,还得操办敬神敬佛敬公妈的供品,更少不得到各宫庙烧“过年金”。
腊月二十九那天,葡萄在铺子里拿算盘一打,哟嚯!可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往年那钱都是父亲把着,原不知过个年开销得这么大。幸好只给樱桃一人买了过年的新衣裳,否则扣除每个月存下还债的钱,这正月都要过不去了。
平常的日子,三个人一张小方桌,饭口三人吃饭不觉挤,樱桃放学回来还能做书桌。小樱桃学着书本上的课文,在桌子上刻了个“早”字,母亲又用木炭条在旁边画了个“状元糕”。
樱桃聪明又勤奋,学什么都一学就会,这一年级的期中期末考试,都拿了第一名。母亲说“乖乖,洪家这书香门第,就传给了小伢一个人。”
葡萄欢喜。人,得靠希望活着。樱桃就是洪家的希望。
她母女两个就想着如何把妹妹供成状元,上大学,赚大钱,洪家翻身就靠她了。
今日,那“早”字和状元糕图画都看不见了,小桌变大桌。中间陶钵高堆“过年饭”,热腾腾的大米饭要堆到冒尖儿,象征丰衣足食。上头还要再放碗糕,寓意是越发越高。代表吉祥如意的柑橘,和吉祥福气的红鸡蛋,自然是少不了。周围一圈摆着红米丸和米粉蒸的金元宝、银钱,为了团圆和发财的讲究。
樱桃拿了一枝春花过来,跪到四方凳上,够不着。站起来翘着脚才把它插进那“过年饭”上。是余庆当地的讲究,插上了春枝,才是“留春饭”。如此这般才能五谷丰登,岁有余粮。
葡萄瞅着这费心费力准备的一桌子,是有年味儿了。可她却心事重重,高兴不起来。母女三人坐在大桌面旁边,尤其显得冷清。
一个学期到了快放假,这脚才好,去上了没两周课就期末考试了。葡萄不在意,反正即使每天都去上课,最后的考试成绩也还是一样。
但尝试着恢复训练,才发现,运动这件事,真是三天不练自己知道,一礼拜不练竞赛对手知道,这一学期不练了,全天下恨不能都知道了。
听飞飞说他们这样要考中专的音、体、美小三门考生,与那些文化课考生不同,春天开了学,再过一个月她就要考竞技水平了,葡萄捉了急,自己如今这样恐怕是绝对考不上了。
“家姐,那‘发粿’是怎么回事来着?你再给我讲一遍。”
母亲去摆弄一早备下的甘蔗,就放在那大门后头,晚上要把这甘蔗吃了,来年才能甜头甜尾。那蔗渣和蔗叶要跟稻草、枯枝一起放在火盆里点着,炝了这火盆,来年才能红火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