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3)
他看着她,理所应当似的说:“我要把你卖了。”
天已完全黑透,说不清楚现在是几点钟,总归是过了黄昏了,他的眼睛这时变成了一种更深更沉的绿,那张俊秀的面孔上隐隐还有笑,然而蕴薇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深呼吸一口气,看着他说:“我以前,我见过你的……”
阿宝不以为意,那副神情像在说“见过又怎么样”。
蕴薇说下去:“很久以前……在华通码头,我给过你一块银元。”
他闻言一顿,收了笑重新望向她,过片刻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那我还你个人情。”
蕴薇不答,过一会儿却轻声说:“那你能不能先寻个地方让我喝杯热水,吃点东西。”
阿宝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走前面,蕴薇提着裙摆子跟在后头,皮鞋底磕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好像随时要滑倒,夜色墨墨黑,只从路两侧的屋子里透出一星半点聊胜于无的光,煤油灯发出的光。
她只觉得,这两日所走的路仿佛是要比她过往十五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里逐渐掺合了凉丝丝的雨线,扑到脸上身上,更冷,她的两排牙齿便不听使唤地打起架来,身体也发抖,犹豫着,终忍不住问一声:“还要走多久?”
阿宝没回,过了一会儿,在一处亮灯的门前停下。
蕴薇抱着肩膀看清,是家老虎灶。
这个点已经没有主顾,只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子坐在里屋灶前守着几口热气蒸腾的大锅。
阿宝朝门内叫声“阿姐”,她立即起身迎了出来,见是阿宝,便笑道:“哦,是阿宝啊,有段时间没看见你了。”
说着话,她目光又落到蕴薇身上,蕴薇知道自己现下模样狼狈,多少觉出尴尬,便把头微低。
阿宝道:“阿姐,一壶热茶,两碗阳春面。”
蕴薇跟着他在灶前摆着的八仙桌前坐下,一壶热茶便送了上来,连带还有两块干手巾,那老板娘一边往粗瓷碗里斟着茶,口中笑道:“淋了雨,先擦一擦吧,面马上好。”
蕴薇道了谢,拿手巾擦了头发,手扶着碗将要喝,却见碗沿有一块小小的缺口,她避开,也顾不得烫,一口接一口猛呷。
半碗热茶下了肚,周身舒泰了不少,她这才抬头看阿宝,岂料他也正望着她,灰绿色的眼珠子在灯光下,通透的玻璃珠子一样,一时晃了神,想起小的时候曾听爸爸说过,他们这类人的漂亮,来历其实并不光彩。
十月革命的时候曾涌过来许多逃难的白俄人,成群混迹在上海混乱的下之角,女人们寻不到工作,只有卖身来果腹,一不当心大了肚子,生下来的孩子只好偷偷抛弃在街巷,任他自生自灭。
正胡想着,阿宝却先开了口:“你是哪家的?”
蕴薇说了三个字:“我姓杜……”,就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她道:“你要拿我回去勒索?”阿宝闻言,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送上来了。照例是粗瓷碗,面是小阔面,清水酱油汤上漂着几点油星,几星葱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那股食物的香气弥散开来,却让人好似又重回到人间。蕴薇饿急了,顾不得烫,拿筷子撩起面条,稍微吹了吹就往嘴里直送,一边听见阿宝说:“明日一早送你回去。”她应了一声,却怎么也想不到,再过几个钟头,“回家”已成奢望。
第2章
蕴薇头一次发现,这都市里原来藏着无数像这样百转千回的小路,以为就要走到了,谁知道还再拐到另一条更深更窄的夹弄,天黑看不清楚路,阿宝走得又太快,她只有小跑跟着。
终于他在一处棚户房前停下,门也没有上锁,一推就开,门头太窄太低,进门去要拱起背脊,阿宝把煤油灯一点亮,她才发觉地上桌上竟都积着一层薄灰。
屋内狭窄,还拿一块薄木板分割成了里外两间,外头除却一张旧桌子,一盏煤油灯,就只有四面板壁。
阿宝不跟她多话,自己拿了一卷草席铺在外头地上,就把她赶进里屋。
蕴薇走进去,里屋内除却一张硬木板床,也别无他物,她看见床头的墙壁上好像挂着什么东西,没有灯也没有窗,看不清楚,只知道是幅什么画,她太困太累,也顾不得探究,合衣一倒头,就睡了过去。
凌晨时分,半梦半醒里隐隐听见“轰隆”的一声巨响时,蕴薇还以为这一声是梦的背景音。
身体实在是疲倦极了,便又昏睡了过去,间隔不过须臾,伴着又一声巨响,她小腹猛然一阵抽痛,人已从床上坐了起来,彻底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