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34)
蕴薇赶紧把水端来,郑奶娘托起阿宝的头,慢慢地把药片喂给他。
郑奶娘道:“囡囡,你回房去歇着。我来看着。你明朝还要上工,我糕饼铺晚些开门不碍事。”
蕴薇摇头,眼睛却看着阿宝:“娘婆,我不困。您年纪大了,还是您先回去歇着吧。”
郑奶娘看看蕴薇,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下去,只道:“那囡囡你看着他,我去熬点米汤。”
蕴薇应了,又绞了一遍毛巾替他敷上,看他嘴唇干裂着,她又怕他渴,便每隔一阵,就用小勺一点点地喂他喝水。
阿宝烧得人事不省的,突然皱着眉咕哝一声:“мама……”
再一次从他口中听见战时的这句俄语梦呓,她有些愕然,他却没停下,紧接着的,又是一句俄语。他就翻来覆去,呜咽似的重复念着这同一句话。
天快亮时,他的烧退了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这时候郑奶娘端着米汤进来,摸摸他的额头:“好些了。好囡囡,你快回去歇会儿,一会儿还要上工呢。”
蕴薇回房歇了两三个钟头,却并没怎么睡着。早晨,她有些昏昏沉沉地去米店上工,替阿宝向陈老板夫妇告了假。
谁知还没到中午,阿宝竟自己过来了,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已经好了大半。
陈老板忙说:“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歇着吗?”
阿宝只说:“就淋了点雨,不碍事。睡一觉就好了。”
陈老板点点头:“今天别干粗重活了。就在前铺随便帮帮忙吧。”
阿宝应了一声,拿了扫帚,把昨天客人试看后散落的米粒扫拢,经过蕴薇身边,她却比他先一步避开了视线,只轻轻问了声:“真好了么?别太勉强。”
阿宝停顿了一下,也不看她:“好了。”
下午,阿宝在前铺帮着招呼客人、搬轻一些的米袋。蕴薇称重记账,两人各忙各的,偶尔说三两声闲话,不知道怎么,都比平日拘谨些。
傍晚收工,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还是沉默着。
过石板桥时,蕴薇忽然开口:“阿宝。你名字就叫阿宝吗?”
阿宝一愣,顿了脚步。
蕴薇补充:“我的意思是,姓氏或者大名,你从没告诉过我。”
阿宝没回头,只回:“没那种东西。姆妈起过个俄国名,我早忘了。”
说罢反问她:“你怎么突然有闲心关心起这个?”
蕴薇被问住,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就是总觉得……“阿宝”听着更像小名,绰号。”
阿宝笑笑:“这就是收破烂的老两口瞎叫的。他们养了条黄狗叫来福,就叫我阿宝。”
蕴薇顿在了原地,没再问下去。
隔天傍晚,蕴薇去菜园子里摘菜时,多摘了番茄和卷心菜,跟厨房里现成的土豆一起切好放在一边,郑奶娘回来看见了,好奇地笑问:“囡囡在搞些什么花样?”
蕴薇笑着说:“娘婆,我想做个汤。您能帮我烧锅吗?”
郑奶娘惊奇道:“这几样东西还能放一起做汤?我倒从来没吃过。囡囡做来看看。”说罢就往灶膛里引火添柴。
晚饭时,蕴薇端着一大碗红彤彤的汤放到桌上:“这是俄国菜,叫罗宋汤,我在书上看到学做的,不过材料不全,做得不正宗。”
她边说着,拿了汤勺,给他们各盛了一碗。
放到阿宝跟前时,忍不住偷看他脸色,他端着碗默默喝了一口,神情却没什么变化。
倒是郑奶娘尝过之后眼睛一亮:“这洋人玩意酸酸甜甜的,还挺开胃呢。”
饭后冲完凉,屋子里实在太闷,郑奶娘出去串门,他们就像往常一样端了两只板凳在院子里乘凉,一个坐在丝瓜架下,一个挨着枣树坐,恰好背对着背。
天太热,蝉都不叫了,两人都没说话,只听得见稀薄的夜风吹着树叶子,沙沙作响。
蕴薇突兀地打破沉默:“阿宝。你的口琴还在吗?”
他有些发懵地回过头,她望着他:“你在浏河边吹过的那首曲子,我还想再听一遍。”
阿宝却哧一声笑了出来,倒分不清是愠怒还是好笑,他说:“大小姐,你把我当街头卖艺的白俄佬,也要先扔两块洋钿吧。”
蕴薇沉默着低了头。
他站起来转身要走时,嘲弄地补一句:“你们这类人吃饱肚子就爱到处发慈悲,连看到路边野狗都想去教它怎么认祖归宗。”
蕴薇冷不丁说:“你在梦里说的是:мама,Небросайменя...…妈妈,别抛弃我。”
他猛地回转过来,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阿宝……你有时候也会害怕,对不对。”
他眼中有一瞬震惊,随即被阴沉取代。
她顿了一下,还是说下去:“回家后,我在学校选修了俄语课。阿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