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49)
再接着,是阿宝轻手轻脚起床的动静,穿衣服时衣料轻微的摩擦声,黑暗中摸索着鞋子的声音。
就算过了半辈子,听着他离开时的淡淡失落,连同那时候顺着楼梯缝隙钻上来的煤烟味,都已经嵌进了记忆深处,仿佛成了她自身的一部分。
1935年夏天,蕴薇第一次踏进霞飞坊那间十平米的前厢房,第一眼便注意到靠窗的那张旧书桌,桌边还搁着一盏小油灯。
阿宝把窗帘拢了拢,明亮的太阳光一下子晒满整个屋子,他有些得意地笑着说:“你不是爱看书写字,这窗子朝南,光线好。油灯我特地买了最亮的那种,夜里想看书也不成问题。”
蕴薇手摸着书桌上的木纹好一会儿没说话,倒把阿宝弄得局促起来,手碰碰她肩膀:“怎么啦?不喜欢?”
蕴薇突然回过身来抱住他,靠他怀里闷闷地说:“阿宝,你以后待我不好了怎么办。”
他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有些无奈地轻轻拍着她的背脊,“讲这种话,戆伐?”
蕴薇这才笑着松开他,又在屋子里转悠起来。
房间不大,一张床,一个衣箱,再加上那张书桌,就把空间填得差不多了。
看到那张双人床时,她脸不由自主微微一红。
楼下隐隐传来小孩子的嬉笑声,阿宝说:“这是楼下前客堂李家阿嫂的两个小囡。后客堂住的是陈家姆妈一家子,她以前是接生婆,人也热心。我们隔壁的是周老师夫妻俩,他们年纪大了,平时没什么动静,不会吵到你休息。”
他说完,却有些紧张似的回头看着她:“这地方……还行吧?”
蕴薇认认真真点头:“阿宝,我很喜欢这里。”
他这才放松下来,一笑:“好。”
吃过中午饭,阿宝说出去办点事,便出了门去,临走前关照蕴薇:“好好休息,等我傍晚回来烧饭。”
她趴在二楼窗台上,看着他穿过弄堂,灰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金。
他的步子快,却在路过弄堂口的烟纸店时突然慢了下来,回过头,朝楼上望了一眼,像是知道她在看,扬起手做了个鬼脸,引得蕴薇扶着窗框笑出了声。
她把两个人不多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到衣箱里,又绞了湿布,把桌子椅子都仔细擦抹了一遍。
忙完了这些,她便坐到书桌前,正思索着还能做点什么,听到楼下传来淘米洗菜的声音,她就下楼梯,走到了公用灶披间。
一个穿蓝布旗袍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拿着把蒲扇专心地生煤球炉,两个小囡一左一右地藏在她背后,探着脑袋好奇地望着蕴薇。
那女人一抬头,露出一张朴实的圆面孔,额头沾了细密的汗珠,见是蕴薇,便放下蒲扇爽朗地笑:“你就是新搬来的前
厢房小娘子?”
蕴薇愣了一下,才笑着点了头:“是的,刚搬过来,还要多劳您照应。”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从此,“前厢房小娘子”便同庙行的“小杜”,苏州的“小娘鱼”一样,成了她在霞飞坊的专属称呼。
女人拍拍手上的煤灰站起身来:“客气什么,都是邻居,我住楼下前客堂,姓李。这两个囡是我家的,大的这个叫招弟,小的叫添齐。”
说着,她轻轻推了推躲在身后的两个小囡:“别难为情,叫阿姨。”
两个小囡怯怯地叫了声“阿姨”,又赶紧缩了回去。
正想说什么,一阵浓烟冒了起来。
李家阿嫂赶紧把她拉开:“哎呀,忘了跟你说,这炉子脾气不好,一不小心就冒烟。”
蕴薇咳嗽了几声:“李太太,我还不会生炉子,看您用得那么熟练,能教教我吗?”
李家阿嫂挽起袖子:“这不难,一学就会。你看……先把这几块煤球夹紧点。”
蕴薇蹲下来有样学样,她用火钳夹煤球,钳子一滑没夹住,煤球滚了一地。
她惊呼一声,李家阿嫂和刚走过来的陈家姆妈都笑了。
陈家姆妈直摇头:“一看就是没做过粗活的。来,我也教教你。”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教蕴薇生炉子,越教越起劲,看时间快到买菜烧夜饭的时候,陈家姆妈意犹未尽:“小娘子,正好,我们带你去认认菜场。”
一出弄堂,她们便喋喋不休地跟她传授起买菜的门道。
李家阿嫂说:“买菜最好是早上六七点开市的时候,最新鲜。”
看到路边几个挑着担卖盐的贩子,蕴薇好奇地望过去。
陈家姆妈撇撇嘴说:“不要买这些盐,等一歇我领你去隔壁弄堂买,能便宜一成。”
李家阿嫂在边上搭腔:“这边菜场里的肉不大灵,有时间我带你去麦家圈的浦五房去买,又新鲜又便宜。顺路还能去万桥酱园拷点酱油,那里的酱油质量最好,价钱也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