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番外(22)
做这些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好像周围没有人,只有他一个人,做完了就又靠回沙发上。
周月稀罕得不得了,捧着爸爸做的东西左看右看,像捧着稀世珍宝,却没发觉爸爸一直在看她。
家里的座机变得很忙碌,周天成只有在接电话的时候才有几分从前混不吝的痞样子,叼着牙签笑,说一口流利的粤语,粤语总给人一种热情的江湖气,可周天成在说粤语的时候眼里闪着精光,机警又专注,毫无笑意。
叔叔们轮着番地往家跑,每次来都是大包小包拎一大堆东西,几个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儿坐沙发里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实话有点恶心人。
有时候周天成叫他们哭烦了,卯足了劲儿吼一嗓子“滚!”吼完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家里变得热闹,周月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难过,开心的是妈妈再也不学蜘蛛精那样打扮自己了,她不化妆了,圆润中轻微上挑的狐狸眼水汪汪的,柔弱又伤感。
她一下班就回家,一头大波浪枯黄干燥,她也不管了,抓起来随便一绾,去卧室换上宽松的衣裤就进了厨房,每一顿饭都做得丰盛。
难过的是爸爸再不和妈妈说话,妈妈跟他说话他没有反应,饭做好了他也不上桌吃饭,妈妈就挑出来一些菜和饭,端到客厅,放在茶几上。
周月和康星星在厨房的餐桌上吃饭,没开灯的黑暗的客厅里妈妈在和爸爸说话,很小声,有时夹杂着轻微的哭泣,但自始至终只有妈妈的声音,没有爸爸的。
只是爸爸还和妈妈睡在一起,爸爸睡得很早,有时候八点多就睡了,那时候康星星和周月正是轮流洗澡的时候。
妈妈最后洗,洗好了头上裹一条毛巾趴在浴缸里收拾残局,擦盥洗池,拖地,把一家人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最后关了家里所有灯,这才去卧室睡觉。
周月每晚都趴在墙上听,警惕着爸爸再欺负妈妈,但很安静。
这样沉默的僵局维持了很久,久到周月觉得爸爸是看不见妈妈了,因为某种神秘的“结界”。
只有在时光和结界的缝隙里,在妈妈转过身的时候,周月偶尔看见爸爸干涸的眼睛动了,追随着妈妈走到很远的地方,一直到妈妈的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看电视。
可电视里的一切都像在他眼前晃过的虚影,他在看,又像没在看。
这就是周月对“家”的最后的记忆。
第9章
千禧年,举国欢腾,那一年周月十岁,康星星十一岁。
那一年的除夕夜烟花撼天动地,老外还以为中国人在打仗,响彻云霄的鞭炮声和燃烧夜空的烟花短暂盖住了周家延绵不绝的哀嚎。
那是周天成的哀嚎,肺癌的疼痛磨碎了他不可一世的傲骨,人活一口气,那股子心气儿没了,人和牲口没什么区别,痛起来就嚎,和杀年猪一样在床上打滚儿,戴燕用床单把他绑在床头,他就骂,什么难听骂什么,把人骂走,痛过了又哭,歪在床上用各种肮脏的称呼叫戴燕,叫她进去。
戴燕一开始还进去看他,伺候他,可到后来,周月只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发呆,借着卧室依稀的灯光能看见她脸上凝固的泪痕,头发乱蓬蓬的,露出发根一绺绺白色,而你能想到的所有不堪入耳的称呼就从卧室里飘出来,在空旷的墙壁间回荡。
稍微长大一点儿的周月也产生过疑问,父亲为什么就是不肯去医院呢?记忆里除了康星星打飞飞的那一次,父亲也确实从来不去医院,但那时他还健康呀,至少看起来健康,烟抽进去都不带吐出来的,后来见识得多了才知道他这是入了肺,抽的还是黑金刚,正儿八经把阳寿当纸撒的烟鬼才这么个抽法。
但她竟然没有机会问出这个最基本的问题,似乎母亲永远拎着保温饭盒火急火燎地走在前面,她要伺候周天成,没空做饭,只能去食堂打饭,高跟鞋哒哒哒,一头披肩长发随着她急行军的步伐跳动,胳膊肘的肉发黑,松垮垮的,也跟着一块儿跳,一次都没有回头看她和康星星一眼。
她的父母从未看懂过彼此,而她也从未看懂过父母。
她令人艳羡的富有的童年没有颠沛流离,可除了康星星,没人知道她其实一直无家可归,她甚至没能躺在母亲怀里,吹着夏日的晚风和母亲聊聊天,聊关于父亲,聊关于母亲对父亲的爱与恨。
2000年六月,周天成还是被送往医院,在那里度过了他最后的日子。
周天成这出了名的美男子如今就剩一副骨架子,一双桃花醉眼像骷髅头上安了两个凸出来的眼珠,转起来和没上油的机器一样迟滞枯涩,一天三趟叫冷着脸的护士小姐扒干净了翻来覆去地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