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番外(30)
可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啊,她在深夜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赶回家,只为给周天成做一碗阳春面。
她虔诚地给这碗面起名叫回春面,她是希望他能回春的,至少在凌晨两点涕泪横流地擀面烧水切葱花和猪油的时候是这样迫切地希望的,泪水流进锅里,煮进面里。
如果可以,那一刻她愿意匍匐在地,一步一磕头地爬到阎王爷跟前,求他放周天成一马。
他是烂人,可他也是好人,被救的人都跑了,只有他冒着生命危险回去见了恩人最后一面,就冲这个,阎王爷也得还他十年阳寿。
可人的复杂之处就在于恨与爱并不能抵消,爱与自私也不能抵消。
她凌晨两点抖着酸痛的腿站在灶台前给他下“回春面”,一趟趟跑医院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一夜夜守在病床前听他用最污秽的词儿骂她,他拉不出屎,她就用手把他干结得跟铁块儿一样的粪便抠出来……
她做这一切都是真心的,她希望他死也是真心的。
那碗回春面他没吃成,就这么泡在保温饭盒里烂成一坨泥。
戴燕抱着保温饭盒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走廊上,头靠着冰冷的墙,屁股底下是冰冷的椅子,仰望着同样冰冷的天花板和白炽灯,不知该祈求什么。
祈求他好?他好不了的,肺已经切了一大半儿了,后头再接着切,切完为止,这还只是肺,癌细胞要是转移呢?
他在医院的日子漫无止境,她就得漫无止境地陪他,迟早有一天她得陪他一起熬死,熬成人干儿,熬到再没男人看她一眼。
她和一般的女人不一样,她正儿八经漂亮过,那可是1989年去香港都被星探搭讪的漂亮,而她除了漂亮也没别的了,这是她唯一的、最宝贵的财富,她不该也不舍得让它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沉入海底。
她三十三,不是四十三更不是五十三,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靠在走廊上想啊想,她该祈求什么?
最后的答案出现时她竟心如止水,就像白纸黑字写在她眼前一样明明白白:
“求他死。”
可惜周天成是个硬骨头,活着能追她四条街,死前就能和阎王爷扳手腕儿,想着赢了这局回去再看她一眼,却不知牵挂已成负累。
抢救了十个小时后,医生让家属送纸和笔进去,戴燕着急忙慌拿了女儿的红笔和作业本送进去,又过了半个多钟头,护士出来把本子给她,上头只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半字儿:
“我爫”
她想问他没写完的半个字是什么字,但又觉得不是那么想知道了。
她只觉得累,什么都不想再管,只想一跟头栽床上睡一辈子,她合上笔记本,将本子拿回病房,随手放在女儿写作业的小桌板上。
周月和康星
星更不知情,他们只是被母亲更长久地遗落在医院,就像两个小幽灵一样漂浮在病房和走廊,还有紫藤花下。
“猩猩,你说爸爸会不会死?”周月跪坐在石凳子上往天上看,那几天太阳有气无力,一到黄昏就惨淡得像兑了水,没一会儿天就黑了。
“不会的,周叔叔可坚强了,这么多次都挺过来了,那么疼都忍住了,病魔打败不了他。”
康星星和她一起跪坐在石凳子上,像在跪天地跪鬼神,可是天地和鬼神有好多事儿要忙,总看不见这两个小家伙,更听不见他们微不足道的心愿。
“嗯!”周月重重点头,就这么跪着抱住身边的康星星,他肉瓷实得很,黑乎乎的小胳膊很粗壮,背也很厚实,她把脸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闻他身上臭烘烘的味道,不是汗味儿,说不上什么味道,像被烈日晒过的稻草,像毛茸茸的小熊,她突突跳的心一点点平稳下来,像小船驶入深夜的港湾。
几个大人走过,厌弃地斥责:“这么小就搂搂抱抱的,家长呢?也不管管!”
旁边儿有人提醒:“没,俩兄妹。”
“兄妹?不像嘛!”
康星星被她抱着,低头嗅她的发顶,憨憨地笑着哄她:“月月,他们在看。”
周月从他怀里抬头,泉水般清冽的大眼睛忽闪:“你管他们干啥?”
他羞怯地笑,两只在背后捏得汗津津的小手偷偷张开来抱住她,他愿意把一切都给她,怎么会在乎“他们”?但他要矜持一下,就为了看她剥开他不堪一击的壳,不顾一切扑进他的怀抱。
在医院的这段日子对周月而言还是快乐的,有康星星在的每一天她都是安稳且快乐的,可是母亲……
她想像小时候一样猛地从身后抱住妈妈的腿,听妈妈故作惊吓地喊:“呀!小坏蛋!”然后弯腰搂住她,在她的小胖脖里噗噗吹气,每次这样周月就开心得又笑又叫,可她现在不敢,只扶着厨房的门框看母亲忙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