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样不行，”几分钟后，许之谦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焦灼，“这条路有这么多分叉口，欧阳奶奶随机拐进去哪个都不好说，这样找法纯属浪费时间，要不我们联系一下李远，报警吧！”

张陈玲竟没吭声。

她压根没听见许之谦在说些什么。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她和许之谦分隔在两个世界，她的世界里，全部都是欧阳奶奶的音容笑貌。

不！

她突然惊觉，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的那张满是褶皱的脸，时时刻刻回响的略带粗砺感的一声声“女儿”、“我的好女儿”……一切的一切，都不属于欧阳奶奶。

而是属于——陈红梅。

所以，到底是欧阳奶奶丢了？还是陈红梅丢了？

她竭力甩头，甩开那张脸和魔咒般的呼唤，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前方闪烁的霓虹灯下，胸口却突然一阵刺痛。

她不得不用手死死按住胸口。

许之谦的话落在地上，连个响都没有。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他扭过脸，看见她扭曲痛苦的样子，吓得忙踩了一脚刹车。

张陈玲一下子被晃荡醒了，立刻恢复常态，盯着许之谦问：“你今天怎么总是急刹车？”

“再这样下去，我也要疯了……”许之谦嘟嘟囔囔，不由分说从张陈玲手里抢过手机，“找李远，报警！”

手机还没拿稳，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正是李远！

许之谦直接免提接听，只听对方在那头哇啦哇啦乱叫：“姑姑，哦不，玲姐，我想起来了！上次奶奶走失，警察叔叔是在德兴馆门口找到她的！你们离那边更近，能先过去看看吗，我一会儿就去跟你们汇合！”

“没问题，我们现在就去德兴馆！”许之谦替张陈玲回答，“要是奶奶不在那边，我们就报警！”

德兴馆？！

张陈玲重重向后靠在座位上。

没错，欧阳奶奶的女儿，李远的姑姑，最爱吃德兴馆的焖猪蹄。

过去几天，她吃的最多的，也是德兴馆的焖猪蹄。

果然，车子行驶到距离德兴馆几分钟车程处，他们看见了正在步道上健步如飞的欧阳奶奶。

她虽然上了年纪，可腿脚利索得很，外加身上穿着一身黑，如果不是头发花白，她几乎与浓浓夜色融为一体，极难辨认。

许之谦一脚油门追到她前面，把车停下。

张陈玲率先跳下车，拦住欧阳奶奶去路，迟疑半秒，她喊了声：“妈妈！”

突然窜出个拦路虎喊自己“妈”，欧阳奶奶显然始料未及，她瞪大眼睛审视着眼前的女人，眼神里除了冷漠，更多的是警惕，“小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妈妈！”

“你是我妈妈，我是你女儿！”张陈玲试图唤醒欧阳奶奶新近的记忆，笑着说：“昨天我还帮你洗澡来着，你忘了？！”

“不，你不是我女儿！”欧阳奶奶摇头，语气极为笃定，“我女儿比你年轻，比你漂亮，学历可能也比你高，你跟她比有一定的差距，小姑娘，我讲的是实话，你不要生气……”

张陈玲嘴角的笑容逐渐僵硬。

“麻烦让一让！”劈头盖脸的一顿输出结束后，欧阳奶奶推开横在面前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嘴里继续嘟嘟囔囔：“买个猪蹄，女儿下班回家就可以吃了……”

视线追随着欧阳奶奶，张陈玲却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欧阳奶奶错把自己当成女儿，自己将错就错把欧阳奶奶当成妈妈，这以假乱真的母女亲情让她甘之如饴。

她一度认为，是陈红梅假借了欧阳奶奶的身体，回到自己身边再续亲缘。

即便她曾那么地憎恨陈红梅。

可她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在陈红梅化做一捧骨灰之后，她对陈红梅的恨意也一下子变得轻若无物。在她走出殡仪馆的瞬间，那恨意便倏地随风飘走了。

内心深处只剩下绵延的思念，和遗憾。

至亲溘然长逝，来不及说再见，这在她心上留下了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伤口。

而欧阳奶奶和李远的出现，让那道伤口奇迹般愈合了，一声声“女儿”和“姑姑”让她傻傻分不清楚，她也不想分清楚，就这样稀里糊涂的，cos起了欧阳奶奶的女儿，并沉迷其中。

可惜，假戏即便真做，也终究会有谢幕的一天。

那个倔强远去的背影，与记忆中陈红梅的背影几乎一模一样。

可张陈玲决意不再自欺欺人，欧阳奶奶说的对：自己不是她的女儿。

欧阳奶奶也不是陈红梅。

陈红梅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