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云彩,”穆忻也是个直率的人,不喜欢耍花枪似的寒暄,“和画册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比如那边那副,画里没有太阳,但云彩下面加了一小笔很浅淡的粉红色油彩,所以天空整个就亮起来。这些细节在画册、幻灯片里都完全看不到。”
“没错!”女孩子兴奋起来,“还有桥上的砖,你注意到没有,叠加的油彩很随意但是很有色彩的秩序感。我刚才还在想,‘印象’到底应该是眼睛一瞬间的视觉捕捉,还是大脑有意识的色彩分析……当然,画家本人可能也无法分得太清楚。”
“我是不是还没给你们作介绍?”煞风景的人总是在最煞风景的时候说煞风景的话,杨谦打断身边女孩子的兴奋,依次指指她俩,补充介绍,“穆忻,艺术学院设计系研究生,研一;钟筱雪,学美术史的,现在在青海工作。”
“你好。”两个女孩子笑一笑握手,但不同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活环境不同的缘故,穆忻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带着城市里的礼貌与端庄,但对方的笑容却带着高原明亮的暖意,好像一尘不染的阳光,或是清澈莹润的湖泊。
“你怎么跑到北京来了,没课吗?”杨谦好奇地问穆忻。
“这也是课程之一,”穆忻指一指四周的画作,“千载难逢的印象派真品,还是值得坐三个半小时的火车来一趟的。”
“一起吃饭吧!”钟筱雪热情相邀,全无芥蒂。
“还要和同学一起,”穆忻张望一下四周,“暂时走散了,说好晚一点大门口集合。”
“那就一起转转?”钟筱雪难得遇见有共同语言的人,开心地拉住穆忻的手,轻轻晃一晃,“一起吧,好不好?杨谦这人太没趣了,什么都不懂,跟他讨论真是侮辱我的智商。”
“说什么呢?”杨谦抗议,不过倒也乐得清闲,顺水推舟,“一起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有我在,还能保护你们的财物不被小偷觊觎。”
他扬一扬手里的女式布包,穆忻一看就知道是钟筱雪的风格,随意的、简单的、朴实却生动的。她只好点点头,却没等开口就被高兴的钟筱雪拖到前面,瞬间甩下杨谦两步远。杨谦无奈地叹口气跟上来,从穆忻手里把她拎着的纸袋子也接过去,开始了他的跟班生涯。
那无疑是一次愉快的观赏过程——钟筱雪显然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一路低声与穆忻交流感想,顺便也扯了不少八卦。所以没用多久穆忻就知道她父亲与杨谦的父亲曾是战友,后来分头转业,钟筱雪的父亲留在省城,杨谦的父亲则回了家乡。隔着五百多公里,两家见面次数虽然不多,但每年至少也要聚一次,及至杨谦到省城求学后更是每周末都去钟筱雪家吃饭。而钟筱雪与穆忻同龄,省大毕业后没有考研,反倒去了西部支教。在那里,她见过高远的天空、巍峨的雪山、简单的人心之后,哪怕面对着简陋、拮据的生活,却仍然渐生了不想回G城的念头。对此她的父母亲自然是不愿意的,便趁这次她到北京参加活动并顺便看画展的机会,把杨谦也派了来,充当说客。
“你去过高原吗?”站在休息处选纪念品的时候,钟筱雪问穆忻。
“没有,但很向往,”穆忻老实地答,“喜欢画画或是摄影的人大概都很喜欢那里吧,没有浮躁,只有最本真的感受。”
“我也这么想,”钟筱雪的眼睛里浮动着愉快的光芒,“如果你有机会来,跟我联系,我带你四处转转。你会看见和城市里完全不同的一切——风景是简单的,人也是简单的。有时候我会偷偷躺在没有车辆经过的公路边,看远方道路的尽头掩藏在若有若无的雾气里。还有动物慢悠悠地穿过公路,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会不在意地看我一眼,再四平八稳地离开。你会第一次发现,你的生命本身就是一副画。”
穆忻微微惊讶——她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高原人迹罕至的美景,不是绚烂色彩,也不是壮阔巍峨,而是真正置身其中时的道路与动物,是观赏者彻底平行的视角,放弃人的所谓尊贵,只匍匐在大地上,与动物们一起感受这世界的安宁与广袤。
这要怎样豁达的心才能做到?这又怎么可能是如此年轻的女孩子便体悟得到的周遭?
穆忻有点羡慕杨谦了——有这样的女孩子做女朋友,他的生活一定可以多姿多彩。可是她也不免想到——钟筱雪一心想要留在青海,那么杨谦怎么办?
但好在这些问题到底是与她无关的,她不需要深究,只要专心欣赏眼前的画作——转到楼上,刚好可以看见馆藏作品展,罗中立的《父亲》,高2米16、宽1米52的巨幅画作,静默着伫立在展厅里。那也是穆忻第一次看见这副享誉已久的画作在图册之外的样子,原来远比印刷品要震撼人心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