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儿行?”陆炳堂似乎有一点点薄怒上脸,“就喝这么点,是不给我面子?”
“我是真的不能喝,喝了酒会失态,辱没了公安的身份。”穆忻一退再退,并不知道最后的悬崖在哪里。但既然已经退到这一步,便不能往前走了。因为只要往前走,必然功亏一篑。因为谁都知道,一杯喝进去,还有第二杯,随后一定会一杯又一杯无穷尽焉。一次失态事小,怕只怕从此以后逢酒局必须到,到了就得喝,喝了必然醉……形象、健康姑且都不论,谁能知道醉酒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这里,穆忻觉得自己必须保持主动,便笑着解释:“我丈夫,刑警二队的杨谦,早就给我说起过您?”
“哦?说我什么?”陆炳堂是聪明人,知道这时候继续劝酒不如顺着话题走,便索性做出礼贤下士的表情,侧耳倾听。
“说您目光如炬,当初曾是秀山全区的功臣。连续扫黄打非的结果是G市的小姐只要听说要到秀山来接活,宁愿放弃这份收入,也要绕路走。”穆忻抿嘴笑。这段典故的确是来自杨谦,但也是今天听孟悦悦介绍完陆炳堂其人后才和当初这个典故对上了号。她没法梳理清楚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困惑和迷茫——到底,这是英雄还是恶棍?是崇高还是邪佞?
“哈哈哈!”陆炳堂爽朗地笑几声,摆摆手,“不提当年,不提当年。先喝酒,小穆你这样不好啊!我们做大哥的都喝了,你就抿一抿,不像那么回事儿。你得喝了这一杯,喝了才好说话。”
大哥——穆忻差点呛着自己,心想你这年纪,才不过比我爸小三四岁,我们兄妹相称,是不是有点乱?再抬头看看周围,在座的人们已经三五成群开始“自由搏击”。恭敬的、谦逊的、热情的,每一张脸上都是同样的笑容,分不清是应景还是习惯性面具。她看向孟悦悦的方向,却只见孟悦悦躲在敬酒的人群后,一边把酒把毛巾里倒,一边兔死狐悲地看她一眼。只是那一眼,穆忻突然觉得心酸。
“杨谦是吧?”正僵持的时候,陈局突然转过头来看着穆忻,眼睛是笑着的,目光里却没有笑容,“小伙子不错,好好干,有前途。穆忻你就算替杨谦,也得把这杯酒喝了,是不是?这一桌坐的,大部分都是你们小年轻儿的前辈呢。”
话是征询的口气,但穆忻知道,终于到了命令的环节。如果说在此之前她还想过破罐子破摔,想过大不了因为不顺从领导而被发配到哪个养老部门坐冷板凳,那么现在这一刻,真的提到杨谦的时候,她知道她躲不掉了。也是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悲哀弥漫在她内心深处,终于令她知道“朝中有人”的最深层意义或许不在于“好做官”,而在于能够保你“全身而退”——如果有后盾,你大可插科打诨,亦可撒泼打滚,甚至可以豁出去了一推六二五……总之,你至少可以安全。但现在,她什么都没有。没有能够用来当盾牌的靠山,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丈夫,而且,她还要豁出去一点什么,才能保护他。
没有时间给她后悔,也没有时间给她哀怨,她能做的,只有在这一秒,端起透明的酒杯,将绛红色的酒浆一饮而尽。陆大队带头鼓掌,周围也响起应景的掌声,只是这一秒——穆忻知道,开了头,就永远都停不下来了。
无论是喝酒,还是行路。都是她选的,所以必须、只能,她自己扛。
再后来,干红的味道、带些发酵的橡木气息,以及晕眩、撑住了不能倒下的意念,还有洗手间里的呕吐……成为那晚无法忘却的记忆。
陆炳堂,或是陈局,都是“酒精考验”的个中高手。不紧迫盯人倒也罢了,一旦盯上谁,想要掺假,没门儿。
所以是实打实地喝:二两半的酒杯,一杯杯喝下去,干红强大的后劲终于在酒宴快要结束时发威。虽算不上天旋地转,但也一片云山雾罩。穆忻知道,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撑住了,留下一个“穆忻好酒量”的名声,从此成为御用陪酒人员,逢场必到,逢酒必喝,理论上可以和领导越走越近,但距离自己想要离开的初衷却越来越远;要么,装醉倒下,以一时的尴尬化解此后每一次的逼迫,但这招若用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想必需要相当的勇气,因为她知道,抢着送她回家的那个人,一定会是陆炳堂,而他送她前往的方向,却未必会是家,到那时,装醉会被拆穿,面具会被撕下,身份抛之脑后,危机无处不在。
躲在洗手间里,穆忻伸手捧一把冷水冲在脸上,抬头,看自己镜子里泛红的脸孔,觉得恨,也有厌烦。那一瞬间,她甚至有深深的绝望与后悔,她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脑袋一热就选了这么一条路,不仅扔了专业,还要承受委屈,这样的牺牲大不大?也或许,她总要为自己的“俗”付出代价——没错,她来这里,是杨谦怂恿,但做出决定的,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