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108)

他真是生的一副好模样,置身于月下微雪,桃花枯枝的萧条中,亦能自成一副雅然生意的画。

我说:“世子大人高处不胜寒,平生自然没有‘如果’,可昌平这二十余年来,身边处处皆是‘如果’,好在平生站得不高,又经得起摔打,至今苟活了一条命。但经今夜一事,实在胆寒,倘大皇兄赐了婚,日后叫昌平与世子大人站在同高处,跌下来岂不是粉身碎骨?”

我顿了一下,缓缓地道:“心有远山,只是望而生畏,便不登攀了。”

于闲止神色未动,淡漠异常。

可仔细望去,却能辨出他眼中月色早已化霜。

我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再周旋下去必败无疑,唯一得胜的方法,见好就收。

我施了个礼,说:“天有些凉,来人,替本公主送送世子大人。”说着,折转回桃花阁。

阁内,林含烟已恢复了些许神志,一名宫女打起帘,扶她坐起,要喂她吃些安神的汤药。

她一见我,眼泪又淌了下来,一手扶住被衾遮在胸前,跌跌撞撞地要下地来与我磕头,说:“若不是公主殿下相救及时,奴婢只怕、只怕是……”

她不知她今夜实是替我挡了一劫,竟要反过来谢我。

我心中愧疚,却知事已至此,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命人将她扶到榻上卧好,问:“先前你说令尊在朝中当差,他是哪个衙门的,叫什么名字?”

林含烟目色一慌,连忙道:“令尊不敢,奴婢的父亲是礼部下的一名录事,官微人轻,公主千金之尊,父亲的名讳入不了公主的耳。”

我点头,又问:“你在这宫里,还住得惯么?可曾想家了?”

林含烟看了我一眼,答:“进宫伺候公主与皇上,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不敢想家。”但一提到“家”字,喉间哽咽,眼泪也淌得更厉害了。

我道:“那本公主允你出宫好不好?”

林含烟一下抬头望着我,错愕的目色中浮起片许微光,她又很快咬唇,似觉察自己不该在我面前表现出离宫的愿景,说道:“奴婢进宫还不足半载,这便离宫,会……会坏了规矩。”

我对阁中一名内侍道:“传本公主之令,便说礼部录事林氏之女,侍奉本公主有功,而今大皇兄大婚在即,特此恩典,允她离宫回府,日后待她婚嫁之日,本公主亦会为她添一份嫁妆。”

内侍应是,退下去知会内务府了。

我又对卫旻道:“你去告诉二哥,就说礼部录事林氏之女,救护本公主有功,让二哥酌情提一提他的职衔罢。”

卫旻应:“是。”

一夜时间疏忽过去,云端泛了白,雪却更大了,厚重的云团子遮住朝阳,天地间一片雪茫茫。

我正欲请人将颜贵人带进屋审,一名侍卫便来通禀:“昌平公主,颜贵人对着平西总兵的头颅跪了一夜,也不知是魇着了还是惹了寒气,昏晕过去了。”

我想了想,道:“罢了,将她带回天华宫,令方清远过来为她诊脉,等她醒了本公主再审。”

小三登替我罩上绒氅,在廊下撑开伞,说:“辇轿已等在chūn殿外了,但阁外雪深,桃林路窄,乘辇反倒行得慢,公主多走几步。”

雪纷纷扬扬,为这深宫曲径铺上素白。

桃花阁地处偏僻,宫人来不及清扫,踩在雪上,簌簌碎雪声在这枯桃林中格外空旷。

桃林尽头是桃花桥。

桥头立着一人,身似修竹,容颜如画,擎伞而立,恍惚还以为他身边桃花枯枝是为他开败。

我在原地顿了半晌才步上前去,问:“世子大人还未回么?”

于闲止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小三登身上。

小三登施了个礼,将伞递给我,先一步往chūn殿去了。

于闲止这才道:“本王想不明白什么叫‘心有远山,望而生畏,不肯攀登’,是以等在这里,想求一个解。”

我沉默片刻,道:“世子大人心智无双,竟也有想不明白的事么?”

于闲止看着我,良久,轻声道:“可能是我自欺欺人,这句话明明分三段,我只肯将‘心有远山’四字拆来细品深铭。”然后他问我,“阿碧,你心中真的有吗?”

我与他持伞对立,雪纷纷扰扰的,我没有回答,垂眸去看足下雪,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没了我足尖大半。

于闲止亦没有作声,只一步一步朝我走近,直到很近。

然后他轻叹一声,伸手推落我手中纸伞,俯下脸来。

唇上覆上一片温柔,辗转厮磨,吐息缠绵。

但他没有闭眼,我也没有,眼睁睁看着透云洒下的光落在枯枝像要点开一枝花。

淹没了足尖半片雪却冰冷刺骨,叫我在原地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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