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208)

哪里知阿南听了“世叔”二字,竟有些开心,仰头问:“是与慕世叔一样的世叔吗?”

他还小,平日里最亲近的人除了我与绣姑,便是慕央,我这才意识到,在他眼里,“世叔”二字的含义是非同一般的。

或许是天生血脉相连,阿南将他的小鱼篓子拖到于闲止跟前,又说:“那阿南把捉来的鳜鱼送给世叔。”

于闲止的眸光浮浮沉沉。

他整个人比方才更静了,带着一丝不可预估的莫测,像bào雪将至的夜,像大làng将倾的海。

须臾,他淡淡笑了一下,在阿南跟前俯下身,问:“阿南,你几岁了?”

这问题他早已问过。

“四岁了。”

“哪一年生的?”

“戊戌年五月。”

于闲止顿了一下,继而问:“眼下在念什么书?”

“在念《千字文》。”

我心中不安极了,这些问题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可于闲止向来见微知著,我生怕他这么问下去,阿南多说多错。

我去牵阿南,温声道:“阿南,天晚了,我们该回了。”

可于闲止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道:“不晚,若是耽搁久了,待会儿我命人送你。”

他手心灼烫,语气凛冽,目光冷得吓人。

我从来不是他的对手,见他这幅样子,心中惶然又烦乱,不管不顾就要挣开他的手:“你要gān什么?”

于闲止却越握越紧,冷声道:“我倒想问问你究竟想gān什么?”

不远处候着的莫白似觉察到动静,进得亭来,先对我一揖:“昌平公主。”又看向于闲止,俯身劝道:“王上……”

于闲止默然良久,终于似镇定了些。他松开我,像是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负手道:“我不过想问清楚,阿南如今究竟多大了。”

我道:“他不是早已答你了吗?他四岁,戊戌年生的。”

“是吗?”于闲止道,“寻常孩童记年纪,通常只记几岁,甚少会记出生时的年份,家人也不常提,因为没意义,便是有天资过人的,也要扳着手指头数一数天gān地支,断没有这样一口答出的。阿南说他四岁,如今在已快念完《千字文》,我却记得我始读《论语》是三岁,《千字文》是恰好在不到三岁念完的。”

我将阿南护来身边,垂眸道:“远南王天纵奇才,阿南怎可与你相比?”

“我觉得他比得起!”于闲止怫然道。

说着,他将语气放缓:“阿碧,我只想要一句实话。”

我抬起头,这才在于闲止眼中辨出三分无奈与恳切,还有隐隐压着的怒意。

原来他竟是怨我的,怨我狠心将阿南出世的消息瞒了他三年,怨我叫他生生错过阿南的出生与成长,怨我令他们父子对面不识。

可他凭什么怨我?

他早已与我私许终生,却要与那桓公主纠缠不清,今日他能出现在这里,能见到阿南,何尝不是拖了那桓公主出门踏青的福?我知道他行事必有内因,与桓公主未必就如我所想的那般,但阿南身上流着我一半的血,也是随人,他是我大随之敌王,我为何就该将阿南出生的消息告诉他?

早在五年前平西举兵之初,远南与随除了争天下便无路可退,难道仅凭一个阿南,我们一家三口便能避开这乱世,团圆和美吗?

我想起二哥说:“你仔细数数,他这辈子负过的人还少了?”

他还说:“他是对你有情,但他志在天下,任何事都下得了狠心,这么样一个人,你永远都不要把你与他的一辈子押在一个‘情’字上头,哪怕有了阿南。”

哪怕有了阿南。

于闲止看着我,一身月白尽染暮雨的霾,目光中凛冽不散,却又覆上几分无奈。

良久,他移目看向别处:“你我眼下都无法冷静,所思所行所想所为亦偏执难保周全,但我保证,我绝不会伤害你与他。”

他叹了一声,哑声道:“阿碧,阿南他究竟是不是……”

“不是。”我道,“你已问过数遍,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

“因为我知道我没有听到实话!”

于闲止眼中怒意复起,他看向阿南,正要开口,莫白匆匆进得亭子,拱手道:“王上,大随焕王爷与怀化将军带兵上山了!”

于闲止神情一顿,蓦地转头看我,目光凌厉如锋芒毕露的刀刃。

我心跳如雷。

这里毕竟是淮安,是大随重兵驻地,我带着阿南外出不归,二哥与慕央稍一打听便知道发生了何事。我与于闲止彼此纠缠多年,晚归一阵算不了什么,并不需要焕王爷与慕将军亲自带兵来接,而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只有远南王之子,阿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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