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36)

我从未曾想到,一直以来循规蹈矩的慕央,会在二哥出征后的那个清晨出现在天华宫。他与我说:“公主,末将受二皇子所托,日后会陪你出宫。”

……

朱色宫墙雪意沧桑,慕央立在宫道尽头,挺拔的身姿像这无垠深宫中一株顶天立地的劲松。

多少年来,这株劲松,一直是我的希望。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听得自己单薄的声音。我说:“慕央,今天我瞧了一个故事,想来说与你听,你听么?”

慕央沉默地看着我,没有应我。

我道:“说是前朝有一对青梅竹马,感情很好,于是女子的父亲承诺待他二人长大,要为他们完婚。谁知女子长大后,父亲却将她另许他人。男子伤心欲绝,离开那天,却在渡口见那女子追来。三五年后,这对青梅竹马已育有二子。一日,男子因女子思念双亲,陪她回乡。谁知双亲见了女子,竟骇然大惊。原来这些年,女子一直卧病在塌,而当初追随那男子而去的,不过是这女子的魂魄罢了。”

我看入慕央的双眸,问道:“慕央,这出故事叫《离魂引》,有名得很,你可记得那日在渡头,男子问那女子何故追来,女子应了他甚么?”

慕央的唇角微微一颤,怔怔地看着我。

我道:“那女子应他,知君情深不易,是以亡命来奔。”

然后我听得自己一字一句地道:“慕央,知君情深不易,是以亡命来奔。当年的婚约废了,现在也来得及。只要你一句话,阿碧这一生都等着你。”

慕央安静地看着我,须臾,他笑了,笑意淡淡地浮在嘴角。

他唤道:“阿碧。”

不知怎地,我突然就非常难过,我说:“慕央,我今日才晓得那年我被软禁,你并非无动于衷,并非要弃我于不顾。我不再去追究往事的因果,也不再执着于你的心意,如果我只想弥补这些年的错过与失去,到底会不会太迟?”

可他却没有应我。

雪又落下,纷飞迷离。我又想起那几年慕央带我游走在皇城街巷,那么木讷的一个人,看到新奇的趣味,总是一板一眼学得认真,回头再教我,也是一板一眼的。竹篓子都蛐蛐,纸风筝飞上天,也有街头杏花声叫破微雨堤沙,酒溅闹市点亮万家灯火点得京城繁华……

积雪没了他的靴头,慕央忽然就开了口。

“末将心意,亦与公主一般无二。”

他抬头看向落雪苍莽,轻轻地道:“年少不知何以为乐,后来看到公主笑,心中便觉满足喜悦。今后纵要戎马一生,亦无法忘怀那几年与公主相伴。”

可他的眸光只一瞬便寂灭:“山河千里,惟愿公主日日珍重。”

我愣了,哪怕这些年来,许多人对我说往事已矣,不要耽于过去,我终究是不甘心。

我上前拽住慕央的袖口,像是要紧握最后一丝希望:“从前那些日子,以后,还会不会再有?”

慕央沉默许久,道:“不会了。”

“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

慕央离开的脚印很快被风雪覆盖。深宫古道上,终究留下我一人。

我想人世间过客万千,有人离开并不可悲,可悲的只是他随之带走的希望。

宫道两头的路很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我回过身,却看到长路那头隐隐立着一人,月色氅衣,身姿修长,不是慕央。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解下大氅裹在我的肩头,却不肯与我说话。

森森暮色中,巍峨宫楼魏然矗立,那朱色砖墙碧色琉璃,仿佛一座巨大的华美的牢笼,困住我的前半生。

我突然想起兰嘉说过的话。

——古来公主,生于帝王家,贵为金枝玉叶,享尽天下之福泽,却没几个有好下场。

其实她看的那些古史,我闲来无事,也曾读过。

古赵亡国,永和公主连同其腹中子,被君王斩于剑下;盛明治世,韶华公主却远嫁蛮荒之地,一生不得返乡;永泰元年,成王为避战,将颜义公主嫁于南蛮,南蛮五国征伐不断,颜义公主一生历经南方四朝三嫁,红颜离乡,白发归来……

这些公主,或是做了化解征战的牺牲品,或是与国亡,与君主葬,自然也有好命的,少时骄纵,长大后,被君主指给一个不称心却于王朝有用之人,只此一生。

只此一生,何曾敢言情之一字。

天太冷,呵出的白气还在弥散,我蓦地抓住于闲止的臂膀,轻轻地道:“带我走。”

于闲止的瞳孔猛地收紧,他静静地看着我,却不应我半个字。

记得三年前,我曾不甘地问过大哥,为何非要将我许配给于闲止。大哥答我:“不是非要将你许配给他,而是这普天之下,只有他要你,亦只有他要得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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