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78)

她身形晃了晃,须臾,伏在地上又磕了个头:“谢长公主。”

她本已退至宫门口,忽然又顿住脚步,抬起头来目色盈盈地望着我:“长公主,聂将军她,是怎样一个人?”

我没有作声。

宁思道:“当年燕地之乱,二皇子率兵驻守雁关,宁思身为雁关太守之女,曾奉命照顾二皇子的起居。那日军中有乱,恰中了燕兵之计,宁思与聂将军一骑孤军陷入本已九死一生,后来却是二皇子冒着性命之险带兵来救。长公主今日教训得是,宁思对焕王爷确有几分妄念,可宁思的妄念,早在看见当年的二皇子于千军万马中背着重伤的聂将军硬杀出一条血路时就没了。而如今所余,不过几分执念罢了。”

我想说,既知是执念,又何必妄为。

可思量复思量,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这样说,我与她一般只有十七岁的时候,也曾为了一个执念,将自己三载年光尽数消磨。

离选妃只有两日,后宫却出了这样的事,天将熹微,我便换了一身公主朝服,去子归殿觐见。

轿辇刚出天华宫,遥遥却见一袭单薄的身影跪在深长的宫道上。

竟是盛妍。

我不由蹙了眉头,兰嘉跟在轿辇一旁低声道:“昨夜宁思来见公主时,她便跪在这了,小三登恐扰了公主歇息,便没让人通传。”

我点了点头,亦吩咐宫人不必理会,可轿辇从盛妍身旁驶过,我却清清楚楚听得她往地上砸了个响头,声音泫然欲泣:“长公主,长公主可否停下轿辇,听盛妍一言?”

事到如今,宁思已被杖责二十大板逐出宫去,皇后之位再无人与她相争,我倒好奇她这个时候还想要做什么。

我道:“你说罢。”

初冬的晨,宫道上的夜雪已被扫过,盛妍穿得单薄,唇色冻得发紫,一双盈满泪水的秋水剪瞳却明媚娇艳,她道:“盛妍晓得长公主因宁思不忠,心底一时难平,可盛妍与宁思情同姐妹,深知她绝不是一个对皇上有二心的人。那日宁思酒后失言,所道不过一桩陈年旧事,而今数年过去,想必她早已忘怀。其实说起来,倒是盛妍疏忽,一时竟借着往事打趣,非但冲撞了焕王爷,且还冲撞了当今圣上。盛妍恳请长公主看在宁思无心之失的份上,从轻责罚。”

我想了想,道:“这事本没什么过失可言,本公主如何责罚,亦遵循祖上的规矩,对事不对人,倒是你……”我别过脸看向她,平静道:“你这么大张旗鼓地跪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是怕旁的人不晓得宁思是犯了什么过错被逐出宫去?还是怕她往后还能有翻身的机会?”

盛妍的脸色不由一白,片刻便垂下眸子从容道:“长公主教训得是,盛妍一时心忧姐妹安危,竟未能为其思虑周全,还望长公主莫怪。”

我不禁笑道:“我却没什么好怪责你的,或者你不堂而皇之地来这么一出‘姐妹情深’,本公主倒还有些佩服你的心机,但是画蛇添足,本公主只觉得恶心。”再想了想,我又道:“或者容我提醒你一句,你这些伎俩,本公主尚能一眼看穿,当今圣上清明自持dòng若观火,你以为你有翻天的本事,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跳梁小卒。”

饶是我的天华宫在一夕之间被折腾得天翻地覆,大皇兄的子归殿却依旧安宁。

案几上摞着的一二十秀女画卷,大哥依旧没有瞧过,倒是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从哪寻来的传奇折子,他倒看得仔细。

我将宁思一事禀明后,他只淡淡“嗯”了一声,合上手里的书卷,却问了个不相gān的:“这一折你看过?”

我愣了一愣,才知他问的竟是手里的传奇话本。

这一折倒是出名得很,叫做“枕中记”,无非讲的是古时一书生于瓷枕上一梦,梦到一生繁华,高官厚禄,后自梦中惊醒,却发现客栈中的huáng粱米还未蒸熟。

我道:“是看过,可这一折有名,我从前在景阳街听人说书,曾说枕中记每复看之,都有新的所得。”

大皇兄点了点头,忽然移目看向兰嘉,问道:“你呢,这一折你可曾看过?”

兰嘉一愣,应道:“回皇上的话,臣女读过几遍。”

大皇兄一笑:“说来听听。”

兰嘉略一思索,道:“正如公主所言,枕中记每复看之,心中所感都不尽相同。臣女儿时初看,曾也感慨人生不过huáng粱一梦,而繁华更如云烟。后来再看,却又觉得梦中人生,历历数十载,才耗了一锅huáng粱米熟的时间,那真正的人生,又该何其漫漫?然如今细思,只觉书生这个梦做得甚好,毕竟他心中所想所愿,都曾在梦中一一实现。臣女以为富贵云烟也罢,人生漫漫也罢,只要回忆中有一刹那的恢弘与圆满,便足够一生受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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