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城(14)

九点多丁老师终于打通了沙周胤姑妈家的电话,跟他们联系上了。

“今天是小胤爸爸……行刑的日子,”丁老师放下电话,转头对黄老师和黄芪说,“他们带小胤去送他了。而且六点多天没黑就回来了,小胤说还要回学校上晚自习,他们就把他送到中学门口。现在小胤还没回去。”

黄老师说:“今天体育加试不上晚自习,同学们考完都直接回家了,那他现在在哪儿?”

丁老师还没开口,黄芪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沙周胤家被警方封锁后一直无人踏足,邻居堂叔又搬了家,河对岸这一片都黑漆漆的寂静无声。这座凶宅成了传说中的鬼屋,不但用来吓唬顽皮不听话的小孩,入夜之后胆小的成年人也会刻意绕开。

黄芪跑到大门口,就着月光看到门上褪色的封条被人撕破了,铁门虚掩着开了一条缝。她推门进去,夜晚独自一人走进黑暗荒废的凶宅并不能吓退她。当一个人心里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时,就什么都不害怕。

楼上传来轻微压抑的啜泣,她喊了一声:“小英,是你吗?”

听到人声,啜泣声止住了。幽凉如水的月光透过爬满蛛网的玻璃窗洒进来。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走两步还踢到一只破碗,骨碌骨碌地滚到一边。她摸索着走上楼梯,在拐角处看到小英抱膝坐在栏杆下,面前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还隐约可见当时警察用粉笔画的人形。

“小英,总算找到你了,我们都担心死啦!”她走过去想拉他起来,发现他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浑身都冻透了。拉了一下没拉起来,她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紧挨着他身边也坐下来。

从她进来之后小英就忍着不出声了,但她知道他在流泪。她把手伸到他面前阻止他继续咬自己的胳膊,低声说:“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小芪,爸爸死了。”他压下哽咽,用平静的语调说,“帮我爸爸辩护那位律师叔叔带我去的。他说爸爸本来认罪态度很好,法官又可怜我,都准备要判死缓了。死缓不是真的死刑,只要以后在监狱里表现好,还是有希望减刑出来的……爸爸知道后却突然袭击警察越狱,还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要出来杀掉黄校长,才被判了死刑……”

黄芪握着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芪,我知道爸爸他是不想活了故意寻死的。他和妈妈一样,他们都不要我了,从今以后我在这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

黄芪忍着眼泪搂住他:“别瞎说,你还有外婆和姑姑姑父呢。再不济,你不还有……还有我吗,还有我爸妈、爷爷奶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曾经黄芪以为自己永远都说不出口这种肉麻煽情的话,但是现在她只恨自己词汇太贫乏感情太干巴。再肉麻再煽情的话她也愿意说,只求能有一丝丝可以安慰到他。她心里也有说不出的难过,但是她不能哭,她要做坚强的姐姐,她要保护小英,给他支撑让他依靠。

“小英,你别硬忍着了,你哭吧,大声哭出来就好了。你这样让我也好难过……”

小英的脸埋在她肩窝里,她静静地抱着他,任他默默流泪。她能感觉到他的眼泪沿着脖子渗下去,像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蛇爬过少女的胸房,一直爬到她心口。他的双手伸到背后抱住了她的腰,贴在她脖子里蹭着耳根下的温暖皮肤,也许是他的脸颊,也许是他的嘴唇,她分辨不清。

这是她长大后第一次和小英如此亲密地接触,情窦初开的女孩儿也有过旖旎的幻想,只是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情景,她甚至没有心情去体会那份异样。

寂静的夜里时间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小英突然动了一下:“小芪……”

“嗯?”黄芪应了一声,扭头去看,黑暗中有什么从她脸上飞快地蹭过,碰到了嘴唇。

那是……?

没来得及细想,小英已经放开她坐直身体,止住哭泣把眼泪擦干:“小芪,你刚才说……你是我的亲人,是认真的吗?”

她立刻回答:“当然是认真的,这种话能随便乱说吗。”

“那是……多久?”

“亲人还有什么多久不多久啊,当然是一辈子。”

“那你会不会像爸爸妈妈那样,哪天突然也不要我了……”

她坚定地说:“不会,永远都不会。”

“小芪……”他低下头,许久都没有再出声,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说了,才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声音。

“我也不会。”

那一年黄芪和沙周胤都刚满十五岁,她向他许下人生第一个郑重的誓言。那时候我们说永远,就真的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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