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稷进门后挨着门板低头喘了口气,独自将马拴好,正要去看阿樨,却被叶子祯逼着先去洗漱,他一脸嫌弃道:“你脏成这样子怎么好意思去看小孩子!”
许稷从大理寺出来,身上味道确实不好闻。她认真洗漱完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回到房间,在榻旁坐下,伸手想抚摸小孩子的脸,却又怕他醒。
叶子祯以极低的声音在一旁道:“十七郎下午抽空来过,也是行色匆匆,见一眼就走了。你们都往西北去,孩子怎么办?”
许稷眸光黯了黯。
“西北要打多久?一年半载够吗?”叶子祯尽管很想将小崽子据为己有,但他也不忍心看亲子长久分离这种事,最好是快刀斩乱麻将西戎处理干净,好回来团聚。
然而许稷沉默半天,却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她从没有去过西北,更不知眼下战况到底如何,说实话她心里并没有底。
叶子祯不再说话,却忽见许稷起身又跪坐,面朝他伏地行大礼:“表兄——”
“你这是干什么?!”叶子祯瞬时跳起来,“你不要开玩笑!托孤什么的我绝不会接受的,你同十七郎都得分毫不损地回来,不然我就恶毒地将阿樨扔到曲江去喂鲤鱼!”
许稷却一动也不动,弓着脊背冷静道:“我会努力活着回来,但世事谁都无法预料,倘若我遭遇不测,恳请表兄——”
“混蛋!后面的话不许说!”叶子祯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上去,原本呼呼睡觉的阿樨咕噜翻了个身,似乎要醒。他瞬时按住心口,平息了一下情绪跪坐下来,压低声音非常冷静地同对许稷道:“活着回来,阿樨不能没有阿娘。”
许稷点了点头。
叶子祯垂眸,顺着她顶心花白头发往下看,隐约看到滴落在地板上的眼泪,于是递了块帕子过去:“我会好好照看阿樨的,在西京等你们。”
夜随更漏一点点深,叶子祯起身出门:“一看就是好些天没睡了,快点睡一觉,行李的事我来吧。”
将门小心翼翼地关上,叶子祯站在走廊里被夜风吹得肩头发颤,他心忧地睡不着觉,正好替许稷打点行李。
而那屋的灯,很快熄了下去。
接连几天没闭眼的许稷守着阿樨入睡,至后半夜,隐约听得动静,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只模糊辨得身影与熟悉气味,知道是十七郎在外侧躺下,就继续睡。
这一觉睡到天蒙蒙亮,阿樨最先醒来,整只都扒住王夫南,口水糊了他前胸,湿嗒嗒一片,但那软软的脸却还往上蹭。
晨光爬进来,阿樨大约觉得太黏糊了,往上爬了爬,两只肉手按住王夫南的脸,将自己脸蛋贴过去,将口水蹭他脸上。
王夫南醒了,却任由小家伙捉弄自己。
许稷睁开眼,看到这一幕,将手伸过去与王夫南的手交握,借取一点干燥暖意。阿樨玩腻了阿爷,就扒住他继续呼呼大睡,如此亲昵是十足的信任,小崽子像是天生就知道阿爷值得依靠。
可他这位值得依靠的阿爷,却要辞别他,远征西北。
许稷以为王夫南要起来了,可他却单手搂着阿樨,往里挪了一挪,三个人的呼吸都可闻,互相倚靠,连温暖也是流动的。
这短暂依偎,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之一。凝注了最温柔真挚的情感、也暗含了无奈的舍离,日光愈来愈亮、愈来愈暖,王夫南睁开眼,舍不得起身,却不得不走了。
许稷也同样起了身,王夫南替她披上袍子,她将再次睡熟的阿樨裹进襁褓,低头亲吻他的额头,犹豫再三终于放下。
叶子祯在外面等了多时,见他二人出来,将许稷的行李递了过去:“什么都备好了,绝无遗漏,你们走吧。”
这个狠心的家伙连早饭也不给,就将他们赶出了门。
待他们当真走了,又从门口探出头去,孤寥寥地看着空荡荡的街巷里,灰尘重新落下来。
供军粮草衣料,随同右神策军一起浩浩荡荡离开了西京。
而王许二人的事,也给沉闷西京添了一些戏谑话题。譬如说王夫南不计前嫌勇救抛弃他的许侍郎,许侍郎感动之下后悔不已,终于两人又握手言和云云。
但玩笑话也只能解一时的愁,京中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弄得皇城内乌烟瘴气,简直呛人。
练绘被调至凤翔任节度使兼陇右度支营田观察使,终于离开了他待了近十年的御史台。
调令下来,驿所就催着走。
凤翔就在长安西边,因离得近,练绘所得装束假就十分短暂。
千缨得到消息连夜爬起来收拾行李,有了之前同许稷东奔西走的丰富经验,她收拾起家当来从容不迫井井有条,以便到了凤翔还能同现在一样过日子,不会缺东少西,这里不顺手那里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