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在尘土里坐了多久,当天色开始渐渐发明,莲见终于慢慢地动了一下。
他恨她。
她艰难地思索着这几个字所代表的事实,想哭,但是嘴角却弯了一下,笑了出来。
他恨她。
她想,沉羽恨她,恨她恨到了他不愿和她生存在同一个天地间的程度。
莲见终于大笑出声,疯狂一般的笑声里,泪如雨下。
沉羽真是毒,他是这么一剂毒药,毒得妥妥帖帖,将她的心肝五脏,全部毒成灰烬,不留一线生机。
笑着笑着,她试图站起来,却立刻又跌回去,她身后人影闪动,有莲弦暗地安排的侍从现身,要把她搀扶起来,她却摇摇头,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撑着地面,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
她单手无力,又跌回去几次,终于在第五次,把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
莲见摇摇晃晃地上了马,半伏在马鞍上,终于回了营帐。莲弦看她回来这副样子,纵有千言万语也都化成一声叹息,只能给她包扎伤口,帮她把衣服换好。
一切妥当,已经天快亮了,将领们陆陆续续来到大帐,看到她醒过来,都大为惊喜,没有人看出来,她有任何虚弱之外的异状。
她一样一样交代布置,陆续有人领命而出,当最后大帐内只剩下莲弦的时候,两个继承了同一血脉的女子对面而坐,默默无声。
是莲见先笑了起来,她招招手,让莲弦上前,从怀里掏出虎符,放到她掌心,又慢慢解下自己腰间的太渊,交给了她。
“我上不了战场了,指挥等等,全都靠你了。若有需要,你可以以我这中军为饵,带领大部队逃脱。”她淡淡地道,轻轻闭了一下眼。
莲弦握紧掌中虎符,深深看她,过了半晌,回她的却全然不是和虎符有关的问题。
她说:“你哭了。”陈述句。
莲见笑起来,眼神里有一种寂灭一般的温和:“是啊,我哭了,我求他,他不肯。”
这就是她对莲弦最后说的几个字。
说完,她便合上眼,唇角犹自有着一线凉灰一般的微笑。
莲弦没有再问她任何问题,恭敬躬身之后,转身离开。
等她出去,整个大帐里彻底无人之后,莲见面上的笑容兀自保持着。
除了笑,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乱世之中,她可为王,却不能拯救自己心爱的人。
与沉羽的决战,是七月初九开始的。
这是一场惨烈到残忍的战役。
燕氏身后就是一直尾随着的燕容与的军队,他们不冲过崖关,就绝无生路,而沉羽是真正意义上的背水一战,却是无论如何,都无生关。
两头受伤的凶兽就这样在战场上以命相搏。
连续六日六夜不间断攻城,鲜血染红了整个崖关。
永川咆哮,惊涛卷起的,不再是素如堆雪的白浪,而是铺满了断肢残臂的血红江水。
七月十五的深夜,号称难攻不落,崖关精铁铸造的城门,终于被攻城车撞开。
而到此时为止,在这扇城门的下方,莲弦和沉羽,双方加在一起,已经付出了整整二万三千具尸体的代价。
纵横北地将近两百年的燕氏骑兵在城门陷落的刹那,发出了野兽一般恐怖的咆哮,从永川之战开始就郁积在心的无能为力转化而成的愤怒,终于有了发泄的渠道。
燕氏骑兵如同出闸猛兽一般长驱直入,刹那间,整个崖关火光四溅,烧杀惨叫与火光混合,照亮了半个天空,向掌管战争的神祇献上了他最心爱的祭品。
莲弦身先士卒,带着精锐骑兵,向还做着最后抵抗的城楼冲去。
城楼上确实都是仅存的精锐,又占着地利之便,莲弦连损了几个百夫长,最后是两个将军亲自上阵,又搭上了几十条人命,才终于抢上平台。
当莲弦可以走上平台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燕氏已经几乎完全控制了崖关,而这个关隘也即将彻底被火舌吞灭。
城楼被火烧得滚烫,莲弦在走上去的时候有种自己正在被放在石板上烤的错觉。
但是她不得不上去。
沉羽正在这上面。
城头除了沉羽,没有其他活人。
他的士兵,燕氏的士兵,无论是要保护他还是要杀他,此刻,都躺在他的脚下,成为了被滚烫的石板蒸烤的滚烫的尸体。
沉羽中了两箭,手中一柄长枪点在地上,勉强支撑着他站在当场。
他一身血污,脸上身上全是伤口,一头灿烂金发也被板结的血块粘成一条一条的,完全没有当初那在禁宫之内歌风吟月的风雅样子,却还是俊美无双。
只不过,是凶兽将死的那种惨烈之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