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三生·永劫之花(115)

那一天雷雨交加,天空半明半灭,俱是耀眼雷光。她又冷又饿,一身华服被水汽侵染,冷得入骨。

若从走廊上下去,她便势必浑身泥泞,到了皇帝面前,这样不敬,就会给其他人御前失仪的大好借口,就此被赶出宫去,皇帝也不能护她更多,若不去,就是抗旨不遵,一样下场。

没有慌张,也没有愤怒不堪,纤映只冷静地想:该怎么办?

想了片刻,发现现在的自己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忽然就轻轻掩扇而笑。

纤弱绝色的眉宇间,便带了一种微冷又疲惫的讥诮寥落。

然后,她便看到了沉谧。

当时雷霆一束,刹那明灭,那人在对面回廊,负手而立,修长挺拔。

那人也看她,雷光下,他面容清冽,神态冷俊。她急忙以扇掩面,全顾不得扇上被溅上泥水,心底只一个念头:这样狼狈不堪的自己,断然不能被他看了去。

她不知为何,只在这连话都没有说过的男人面前矜持骄傲,却总是让他看到自己最狼狈时刻。

然后,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便听到对面那人轻轻叹息。

明明雨声那么大,又雷电轰鸣,她本应什么都听不到。

但是,那个男人那么轻的一声,便洞穿了这宫阙雷电,清清楚楚,仿佛她和他之间,毫无距离。

纤映惊诧抬眼,便看到那人,穿花拂柳,向她而来。

那个向她走来的人,有笑起来风流倜傥,不笑时候清冷的容颜。

她便有些恍惚,不能断定,这个时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这些年来,她清清楚楚知道关于他的事。

沉家长子,风流倜傥,诗书皆长,曾兰台折桂、曲水流觞,也曾提枪跃马,纵横沙场,如今获封兰台令,掌管诏书,权势熏天。

她身边宫女羞红面颊,说兰令如兰,却可恨调笑倜傥,从不将心赋予。

重臣说,如今这乱世,沉谧有才有节,才赖以苟全。

她也曾听帝王说,这大赵帝国,江山万里,得以于权臣之中保全,只因沉谧。

如今,他已然站在他面前,半身泥泞,手中是他尚未湿透的外衣。

纤映眨眨眼,那件外衣已然披在她肩上,沉谧取走她手中湿透的扇子,把自己的扇子给了她。

沉谧那把扇子泥金泥银,画的是荒原夜露,萩草萋萋,正是她那么多次梦回的所在。

纤映抓紧扇子,心头一动,抬头刹那,她听到沉谧清冷优雅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

他问她:我带你过去,可好?

纤映只觉得当时呼吸一滞,眼里只有沉谧对她温柔一笑。

怎么不好?哪里都好,只要是你。

她就这么看着他,本是笑着的,忽然不知怎的,就有眼泪滚下来,落到沉谧指尖,本来那么烫,却在落下之后,就微微地慢慢地凉了。

她心底终于有些惊惶:她这时本不应哭的,她这时应仪态万千,纤弱袅娜,带着些薄愁轻恨,然后婉转低头,轻声叹息,道一“,妾身无碍”,方才合她仪态身份,然而,她却在这个男人面前落泪。

他甚至于只和她说过刚才那一句话。

沉谧没有像皇帝一样,看着她哭就着急忙慌地哄她,他只是那么看她,然后又叹了口气,像是拿她没有办法一样,轻盈地把她抱了起来。

他说:我带你过去,你不要哭。

纤映只觉得时光倒转,仿佛自己又回到那么小那么小的时候,无忧无虑,无论发生什么,都有人保护。

她哭得越发厉害,仿佛把入宫以来所有怨愤委屈全部哭出来。沉谧把她抱到对面回廊,小声跟她说不要再哭。她抽噎着回答,说知道,但是止不住。

最后,她听到那个男人有点笑意又无奈地对她说:这样哭下去,满脸妆都花了,要怎么办?

平素纤映都是温柔克己,听了这句,也不知道是突然孩子气了又是怎样,就气鼓鼓地挂着眼泪抬头,说:我用的都是上好水粉,水泼不坏,哪里会因为哭一哭就花!

她这么一口气说完,就怔了,她看到沉谧含笑看她。

他也不说话,清俊倜傥的男人只是就这么看她。

她觉得,自己就这样被他看了一生一世。

忽然,便连眼泪也落不下来。

男人看她不再哭了,便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殿口。

她问他:你不进去吗?沉谧笑着摇摇头,说:我不去了。

纤映问完之后立刻懊恼,她怎么能不明白他不去赴宴的理由。为了抱她过来,沉谧一身朝服尽皆脏污,自是不能赴会了。

沉谧听她这个稚气问题,不禁失笑,伸手把她头上乱了的钗环扶正,为她理了领边皱起来的衣服,才柔声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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