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三生·永劫之花(77)

他侍奉他多久了呢?老神官慢慢想着,一向精于计算的头脑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计算了一会儿,才得出结论。

十八年了。

整整十八年。

遇到陆鹤夜的那一年,丙午三月,天下尽春。

彼时有梨花满地,碾作春泥,枯干的花枝在廊下篝火里森森摇曳,映在巨大而洁白的月里,仿佛是浸在月海里的珊瑚,几乎不祥的美丽。

那个送入神庙修行的皇子就站在月亮地里,漆黑柔软的发在耳畔结着童鬟,仰头望着梨树的样子,仿佛会被梨花带走一般。

他转过头来,对自己微笑。

然后小小的皇子慢慢长大了,长成清俊的青年,总是走在他前面,回头对他微笑。

他坚信陆鹤夜能带他看到最终的风景。

十八年来他从未怀疑过。

然而他现在迟疑了。

老神官发现,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他从来不知道,这前进路上的一切,之于陆鹤夜,到底是怎样的风景。

他看到的是他尊奉的皇子登上御座,煌煌盛世,那么陆鹤夜看到的,是什么呢?

就在刚才,诏书到达,所有人都力劝陆鹤夜不要回去,年轻的皇子只是一笑,便潇潇洒洒地离开,一言未发。他跟了出来,站在陆鹤夜身后,本来笃定他不会回去自投罗网的,现在,却不敢确定了。

不安随着沉默四下蔓延。

“请问殿下在看什么?”长久的不安之后,老者极其难得地主动询问。陆鹤夜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山川森林。

风簌簌地响,有归鸦夜鸟飞过,振翅的声音都是凄凉。

过了不知多久,陆鹤夜才慢慢开口:“虚无。”

说罢,他转身而去,与他最忠实的幕僚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老神官很清楚,他无力回天。

他和他的主人所看的,从来不是一样的风景。

东宫接奉敕令,于当日折返回京。

他回京的当日,正是十月上亥之日,永顺帝带着纤映在内藏寮供奉亥子饼,以祈百病祛除的时候,陆鹤夜的太子仪仗慢慢行进了京城。

在朱红步辇驶上朱雀大道的一瞬间,杀气腾腾的兵卒们立刻包围了辇车。

森寒刀枪反映日光,于车壁上漾出一层一层水波一样的纹路,马车里一声轻笑,一只握着泥银扇子修长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扇子清脆一合,徐徐挑开帷幕。

那一瞬间,曾经的大司祭长,如今的东宫,衣是黄丹禁色,金冠广袖,似笑非笑,眉目之间清华优雅,容止摄人得近乎妖异。

四周立刻寂静,他唇角慢慢弯高,扇子徐徐展开,掩住面孔,眼睛微微闭了一下,又轻轻睁开。

再度睁眼的刹那,片刻前那种慵懒自若一扫而空,于那张清俊面孔上浮现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杀伐决断!

他道,引路吧。

此话一出,领头的将军僵硬地看着他,陆鹤夜含笑,唇角微高。

就这么僵持着,陆鹤夜的表情越发轻松,而被他凝视的男人则慢慢地开始发抖,最后仿佛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一般,忽地跪倒在地。

“请……请殿下入宫……”男人发出了近乎悲鸣一般的声音。陆鹤夜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生而为皇族贵胄,万象众生向他屈膝下跪,理所当然。

这个应该被押解入宫的皇子,在步上清凉殿的时候,那种从容不迫,让所有人都有了一个错觉:他才是这最高殿堂的主人,他如今缓步归来,不过是要回属于他的帝座。

站在廉前,看着御座上的父亲,陆鹤夜的唇慢慢挑高,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他于御前整肃衣冠,缓慢而庄重地摘下头上金冠,拿在手上看了看,片刻之前那种近于庄严的郑重忽然全部消失不见,他掉转视线,凝视向父亲,慢慢地慢慢地笑开,然后,松手。

代表着与至尊之位仅差一步的冠冕,如同一件无聊的被抛弃的玩具一般,跌落尘埃。

陆鹤夜被捕!

剥去黄丹色的华服,被押下殿去的陆鹤夜与沉羽擦肩而过,本来对周围的一切都表现得毫不在乎的陆鹤夜,忽然在这一瞬间停住了脚步。

沉羽也停住了脚步,但是他没有回头。

他能感觉到,陆鹤夜长久地看着他,却没说话。过了片刻,陆鹤夜忽然笑了一声,就此走出去。

沉羽知道,有什么要发生了。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传来消息,一直作为人质抵押在陆鹤夜那里的他的母亲——暴毙。

段之二十一 入灭

陆鹤夜被宣判的罪名是谋逆大罪。

摆在永顺帝面前的罪证桩桩确凿,其中包括毒杀前太子、阴谋暗杀原纤映等等,数不胜数。按照道理,这样的大罪至少应该斩首,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永顺帝下诏,将陆鹤夜削为臣籍,由莲见押送至北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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