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该感谢那些古老而美丽的魂魄,也许真正生生不息的灵魂是她们,是她们将香如送还给我们,要她替她们树碑立传,将她们的故事流传千古。我们怎能不尽心竭力地帮助她们,也帮助香如还愿呢?
然而我又很矛盾,既怕她专心写作未免太过伤神,又怕她完成了功课就会离开我们。一个人一生中,尚不可以再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又怎么可以两次失去同一位至爱亲朋?
我催促柏如桐道:“还有什么事吗?我约了人,要先走。你呢?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柏如桐将头抵在酒瓶上,苦恼地说:“我不是不想走,可是我有一种感觉,香如好像没有死。我总觉得,她还在,有时我回头,会听到她在说话,可是我要找,又找不到她。她好像就在我的身边,就在这城市里,躲在哪儿不肯见我。红颜,你帮帮我,帮我找她,跟她说,我好想她……”
我有些怜悯,他与香如相爱经年,总算也还有些灵犀,可以感知她的存在。然而香如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大概也就是他了吧?
柏如桐仍在絮絮叨叨:“香如以前很体谅我的,从来不会和我真正怄气。那天在电话里,我也没说什么嘛,就是发了两句牢骚,她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她就不想想,她这么一死百了,我怎么办?现在她家里人不原谅我,你们不原谅我,连我家里人也怪我,我有什么错?难道女朋友被人轮奸了,事情又上了报,我不该生气吗?我不过说了两句心里话,怎么就成逼死她的凶手了?我也没说什么呀。本来嘛,要是她不那么古板,不那么好强,早点儿跟我在一起,哪会有那么多事……”
我忍了又忍,总算没有将手中的咖啡泼到他脸上去,只是哽着声音说了一句:“这些话,你留着等香如转世的时候再跟她说吧。我约了人,要先走。”
“你约谁了?不能陪我多坐一会儿吗?这里我就认识你们几个人。你是香如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是朋友,就陪我喝几杯。”柏如桐抬起露出红丝的双眼,他真的醉了,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个脆弱的没种的男人,永远只知道爱惜他自己,永远在向别人索求帮助,只有香如才会那么傻,忍受他许多年,我有什么理由迁就他?
我站起身,把一张钞票压在咖啡杯下:“对不起,我真的约了人。”
“你骗我。”没想到柏如桐随之站起,猛地按住我的手,两只眼睛里血丝乍现,逼近我的脸,一个标准醉汉豁出去的样子,“你别骗我。你约谁了?”
我有点儿怕,既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怕太过坚持会惹恼了他。这已经是个不可理喻的醉人,谁知道下一步他会做出些什么失礼的事呢?
“她约了我。”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们可以走了吗?”
我猛地回头,那一座铁塔样站在我身后,及时为我解围的人,是玉米!哦玉米,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么?他从容地微笑,向柏如桐伸出手去道:“幸会。我叫郁敏,是红颜的朋友,改天请你喝茶。”
柏如桐稀里糊涂地握了他的手,瞠目结舌地被玉米按回他自己的座位,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离开——自始至终,他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玉米也压根儿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
另一家西餐厅,另一张桌子旁,另一瓶酒。
我与玉米对面而坐,眼泪终于无遮无掩地滴落下来,在杯里溅起涟漪,把时间与空间忽然就混淆了——上次在“桃叶吧”分手时,我也是这样地流着泪,这中间的日子就仿佛没有过。在他面前,我永远是那个无助而无奈的小女孩。
“几天不见,你瘦了很多。”玉米温和地问,“刚才那位,是你的朋友?是他让你不痛快?”
“是香如的朋友。”我抬起头,“你还记得我那位室友苏香如吗?他是她的男朋友。”
玉米恍然,脸上闪过一丝同情,问:“是做记者的那位?我看到报纸,知道她遇到了一些不幸的事。”
“她,她死了。”我哭出声来,“她出事后,男朋友不肯原谅她,她跳了楼。就在我们合租的那个楼上,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跳下去,穿着我送她的睡袍,是我看着她跳下去的……”
我将脸埋在双手里,泣不成声。
玉米从对面绕过来,无言地抱住我的肩,将我揽进他的怀中。多么温暖的怀抱哦,仿佛久违的故乡。我抱住他的腰,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不舍撒手。这段日子里,我压抑得太久了,每天看到香如,我都想哭。我不能忘记,这是一个鬼魂,随时都会消失的鬼魂,而我在和一个鬼魂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