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侵占了我(19)

我和他们僵持着。

是个野人吧?哪来的野人,顶多是个神经病!我看不是,像乞丐。有人悄悄地议论。第一次让人琢磨不透,给人们带来这么大的疑惑与关注,我忽然间有些得意了。野人神经病乞丐有什么不同呢?都是异于常人的另类。我被群体剪裁下来前,就企盼着我会是特殊的,混进幸运的群体。现在我被围在人群中,经受被生活折腾得枯燥的面孔的饶有兴致地审美。饥饿使我头晕眼花,我看每个人的脸都像母鸡赤裸的躯体,我狠劲咽着唾沫。我饿,我压抑,我烦躁,于是我嗓子里吼了一声,居然像猴子的怪叫,我也被吓了一跳!我双手拨开人群,想冲出这个无聊的包围圈,先前追上来的人终于勇敢地扯住我的雨衣,往上一翻一扯,只觉一股冷风一闪,雨衣领口哗地滑过我的脑袋,他们像剥青蛙皮一样迅速干掉了我的武装,然后往地下一扔,雨衣像聊斋画皮堆瘫一地。我向赤裸的母鸡躯体狠命咬去,母鸡跑得太快,我扑空了。

你们无耻!你无聊!我终于愤怒了。哗——人群唏嘘,人群骚动。我猛然发现我使用的是中间手,它的手背都长满黑毛,手掌红润,指甲苍白,肌肉白嫩得耀眼。中间手猿臂一样柔韧,第一回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众人垂注,兴奋得不能自持。我想缩回,叠进腋下,但中间手已经不听使唤,它依然指着众人,我只得配合着她继续骂。看什么看?你有吗?你配有吗?我的三只手一会相握,一会交错,挥舞着,把众人的晃得眼花缭乱。人群不自觉地后退,包围圈扩大了。我疲备地垂着三条手臂,我真的想吃人,我用阴鸷的眼神寻找肥胖的母鸡。这时人群里出来一个干瘪的老头,和我一同站在圈里,对我说,你饿了,跟我来。我不敢相信,他替我捡起雨衣,我饥饿,我像阴魂追随鬼司的幡子,跟着雨衣进了动物园。

有鱼我鸡有肉,但份量太少,我狼吞虎咽,吃个半饱。老头混浊的眼一刻不放松地盯着我,准确地说,是盯着我的中间手。等我吃完,他滑稽地像年轻人一样,把十个手指头的关节按得噼啪作响,然后复查一遍,确信每个关节都没漏网,才慢悠悠地说,有一件轻松的活,不知道你愿不愿干?我很感激老头,是他把我从人群中解救出来,发现我的饥饿,并赠我美味鱼肉。我用我的中间手抹了一下嘴,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只要求你就坐在那个地方,每天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包吃包住,每月给你八百块。八百块,比小影还多一半!我有点激动,不相信这是真的。老头笑了,说,这是市动物园,不是个人买卖,我们可以先签一个月合同。老头脸上的皱纹可以夹死蚊子。不用签不用签。为表示对老头的信任,我连连摆手。那好,就从现在开始上班,你跟我来。我有了些精力,想着那八百块钱,脚步也轻了,跟着老头屁颠屁颠的像只公猴。

大铁丝网成的笼子里,一只猴子烦躁地走动,地上堆着香蕉瓜子花生壳。老头说,这是一只濒临绝种的名贵猴,叫艾丽丝,不喜欢跟平凡的猴子一起,她情绪不好,我们担心她会忧郁致死,你的工作就是陪她,有可能的话,直到弄到她的同类。我看了看那只猴子,她毛发金黄,体形矫健,眼神里的确有让人心颤的忧郁。我答应了。老头立即打开铁笼把我锁在里面,挥挥手说五点钟准时下班!

艾丽丝满怀戒备地注视着我。我用右手朝她打招呼,艾利斯不理;我左手捡起香蕉朝她示意,她不睬;我尖叫着挥动中间手,艾丽丝终于犹犹疑疑地靠过来。她翘着尾巴,夹着屁股,步伐像t型舞台的模特,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像高贵的女皇,在离我一米外的地方又很矜持地站住了。这时许多人叽叽喳喳地朝我这边涌来。啊,就是这个,快看快看!他们围着我和艾丽丝,指指点点,扔瓜子花生。和濒临绝种的名贵猴子艾丽丝呆在一起,我很高兴,胜于自己就是那只猴子。艾丽丝似乎明白我和她是一条阵线上的,她捡起两条香蕉,递一条给我。我的确又饿了,我用中间手拿着,五秒钟内就把香蕉消灭了。

从人们在大街上围攻我开始,使用中间手忽然成了我的本能反应。吃完香蕉我就学艾丽丝的样子,用四肢在地上走了一圈,我的中间手悬在空中一晃一晃,艾丽丝诧异地看着我。铁笼外的人哄地大笑,我只是想逗逗艾丽丝,没想到却把人逗乐了,我才明白其实这些人看的都是我。

艾丽丝根本不理会人类的哗然,她宠辱不惊,泰然自若,默默地注视着我的中间手,嘴唇蠕动,飞快地咀嚼香蕉,忽然甩掉吃了一半的香蕉,用她毛茸茸的手搭在我的中间手上,仔细观看我的手臂和手掌。她的手柔软,皮肤有点凉,是一双名贵猴子的手,没有因为攀沿、爬行,寻找食物而磨得粗糙生硬。我不知她是国家几级保护动物,国家在她身上花了多少人民币,但肯定和那些一周进几次美容院的女人们一样,是得到精心护理与保养的。像小影的手,成天在摇晃的公交车上撕票、点钞、还得用力扶着坐椅、车杠什么的,以防摔倒,一天下来的钱还不够上美容院做回面膜收拾脸蛋,就只能听之任之,像枯枝一样粗糙得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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