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山好水好花儿(392)

荷沅早起赶路,此时饿得腹擂如鼓。只得很煞风景地操起一盘鸭舌,拈一双筷子跟在后头。老骆回头看见,又是一笑,道:“也不说多拿一双筷子。”荷沅闻言忙飞身回屋又拿一双,但见老骆两手都满,只得帮他拿着。

老骆又喝一口酒,指着那画道:“看得出画的是什么吗?”

荷沅踮起脚尖看清楚了,忍不住展颜一笑:“少君子亦知慕少艾。仿唐伯虎的美人。”总算客气一下,把“好色”两个字略了。老骆听了大笑,仰首看着那些画,自言自语道:“当初我被我妻子损得体无完肤。”荷沅看看老骆有点黯然的眼神,无语,只得默默地啃她的鸭舌。

老骆沉默了会儿,仿佛一颗心去到遥远的地方巡回一圈回来,才恍然若醒,道:“怎么都在太阳下晒着,到这边来。”荷沅捧着碟子跟过去,感觉老骆今天很怪,与以前见过的风流倜傥有点不同,今天他似乎有点神思恍惚。

老骆就这么且酒且语,打开所有房门,细细告诉荷沅一梁一柱的来历,一桌一椅的典故,以及那儿曾经有过的欢笑。荷沅听着听着,终于明白,老骆这是借跟她说话,向过去与小骆妈妈一起的日子告别呢。原来老骆真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他用情至深。

荷沅只觉得喉咙涩涩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虽然举着盘子,却已经没有胃口再吃,抹着眼泪跟在老骆身后,也不知道听了些什么,看了些什么,只觉得伤心。她不由得想起中学时候学的课文,黄花岗烈士之一林觉民的《与妻书》,那句“意映卿卿如晤”,摧断人肠。老骆雅人,虽然没说,可心里不知念了几遍都未可知。

忽然听老骆在身边问了句,“怎么了?喝杯茶。”

荷沅也没客气,接过茶喝了,找着记忆,跳着行,断断续续将以前的课文背出来,“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你永别矣……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吾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棲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並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摹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寻我乎!一恸!”

中学至今多年,当年荷沅将这篇文章倒背如流,每每回肠荡气,但多年之后捡起,总是费劲。她一边想着,一边挑选着,将那些差不多相关的子句背岀,背得一声长一声短,非常吊人。老骆并没打断,他自那句“意映卿卿如晤”始,便默然背过身去,背着手对着空无一物的板壁不语。荷沅费劲地背完全部,他还不转身,那么默默站了很久。

荷沅不忍相看,站到阔大屋子另一端索然向隅。终于完全明白小骆的失望,能让老骆小骆如此思念的女子,谁能替代得了?而老骆小骆两父子的感情,可让小骆妈妈在天含笑矣。

荷沅也不知站了多久,终于收起泪水时候,才转过身来,执壶倒了两杯酒,走到老骆身边,将一杯交给老骆,自己示意一下,先将酒干了。老骆愣愣看了荷沅会儿,没说,也将酒喝下去。又仰首站了会儿,才回身。他的眼里并没有眼泪,可能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吧。老骆在一只柜子里翻了会儿,找出两大本相册似的东西,招呼荷沅到桌边坐下。

“这是我妻子以前为这所院子的角角落落做的集子。我当初笑她这是地主老财的变天帐。你看,第一页是什么?”

荷沅细心打开,大吃一惊,纤细妩媚的笔迹,抄录的就是她刚刚背下来的林觉民的《与妻书》。

老骆感慨:“她做集子的时候,她早知道了。因她的慧眼,我才发现我住了那么多年的老宅子竟然有那么多好处。你们都心细如发,那么年轻时候,已经明白很多人大半辈子不能明白的事情。”

荷沅默默翻看,每一页,有照片,有美丽婉约的文字,看着这些,仿佛是在听一个美丽少妇柔柔讲述一段难以舍弃的幸福。照片是黑白的,文字是黑白的,但那段时光是瑰丽的,那个时候,院子里大概是莺飞蝶舞,笑语绕梁。

荷沅默默翻看,老骆坐在一边默默凝视,看了会儿,似觉不妥,便倒了杯酒喝下,转开脸去。过会儿,又不知不觉转回头来,凝视着荷沅无语。

荷沅仔仔细细看着,心中一字一句默念那些句子,不知外面暮色降临,屋里漆黑一片。直到终于看不见了,荷沅才抬起头来,黑暗中,老骆不经意转开去的眸子对着别处什么地方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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