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18)

郝聿怀沉默了会儿,忽然大声道:“我恨他!”

宁宥清晰地道:“如果你有理由,我不拦着你,恨吧。如果理由不明确,只是难堪等情绪作怪,我建议你不要恨。恨一个人,对别人毫无影响,但对自己肯定有很负面的影响。恨,会让你内心阴暗,变成妈妈所不愿看到的人。可是你如果现在真的很激动,克制不住,恨他一阵子也无妨,又死不了人。总之,没什么大不了。”

郝聿怀飞快地道:“那我恨他几天,放心了。妈妈,我困了,明天早上我照旧上学去,不请假。”

看到儿子果然是几乎翻个身就呼呼熟睡了,宁宥吊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她已经睡不着。为了小心翼翼地开解已经进入叛逆期的儿子,不让儿子堕入负面情绪,宁宥不得不打开尘封多年的记忆。可是打开的记忆岂是容易关闭的。那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很多就像照片似的封存在她的大脑里,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泛黄掉色。即使已时隔多年,想起,依然心悸。

那天,她在烟熏火燎的屋子里给自己和弟弟煮了一锅烧糊了的夹生米饭。她会生煤球炉,可不会煮饭,以往都是她放学生好炉子煮着开水,等爸妈回来烧饭烧菜。而且她只会煮一个菜,榨菜蛋花汤。鸡蛋一般是给爸爸吃的,可今天她没办法了,除此之外她不会做。姐弟俩抹着眼泪吃好一顿中饭。然后她烧开水将每一只热水瓶灌满。充热水瓶是她最怕的活儿,可今天她大胆地做了,她想,妈妈见了一定会喜欢,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宁宥不敢去上学,她怕外面的人,她即使忙碌着,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倾听外面的响动。连宁恕都懂事地趴在窗缝里张望。

冬天的天色暗得早,尤其是这种阴天,下午三点多点儿就天光暗淡下来,可妈妈还没回来。看着书本的宁宥忽然捕捉到一丝可疑的声音,她才抬头,就见宁恕招着小手压低声音喊:“姐姐,快来快来。”宁宥趴到窗缝一看,只见一群陌生的男女吵吵闹闹地来,正跟邻居打听崔家在哪儿。宁宥不知那些人来干什么,但见那些人告辞邻居,朝着崔家走来时,她从那些人的气势里看到恐怖。连小小的宁恕都感受到不对劲,飞快地爬下桌子,往爸爸妈妈住的帘子后面钻。

宁宥被弟弟提醒,却没忘抱起书包跟弟弟而去,两人飞快钻入床底。

人声渐近,有男人说“就这儿了,门关着”,有个女人哭泣的嗓子说“踹进去,谁给我踹进去”。话音才落,薄薄的板门被一脚踹飞,一帮人冲进来直接打砸。

宁宥从布帘子下看到很多脚丫子,男人的女人的。有人踢飞了热水瓶,但有人抓起热水瓶往布帘子里扔。热水瓶被布帘子一挡,哐一声掉宁宥眼前,滚烫的热水直奔姐弟而来,宁宥吓得忙推弟弟挪窝,不知不觉头露在外面。正好,有人大手一挥,扯下帘子。

顺着一下透进来的亮光,来不及宁宥忍不住抬头一瞧。而扯帘子的男人也正好低头往下看,两人的眼睛碰到一起。那年轻男子一愣,立刻飞快地将扯下的帘子草草一团,正好扔在宁宥头顶,铺天盖地将宁宥遮住。那男子道:“里面没东西,只有张床。好了走吧,差不多了。”

女人嘶哑的声音道:“我要烧了这家,我要烧了这家,火柴呢,谁吸烟带火柴。”

还是那男人道:“算了,这房子连着隔壁,烧起来隔壁不相干人家也烧到,走吧。你爸该出手术室了,要你照料。”

“不,张立新,你别拦我,我没完,没完。”

“简敏敏,够了。”男人喝止后,显然是抢夺下了什么。

“好,不让我烧,不让我烧是吧,我……恨你,恨你,恨你……”女人吼得歇斯底里。

宁宥不知道那女人恨什么,她不敢动,更别说探头看了,她最大的注意力都放在捂住弟弟嘴巴上。她只听见撕书的声音。

等那群人终于闹哄哄地走了,宁宥等了好久,听得没声音了,才敢钻出布帘子瞧。她见到一地的狼藉。弟弟也爬出来,看着地上的狼藉发呆。宁宥想到了什么,又钻回床底下摸出书包,翻出新华字典。“jian”。宁宥轻轻念着这个音,翻到这一页。好多字读“jian”,宁宥不知该是哪个“jian”,她只知道将这个音的字都认下来。等妈妈回来,她已经在昏暗中带着弟弟认了七个“jian”字,而妈妈手指直指向“简”。宁宥和宁恕齐齐地将这个字记住了。

简。爸爸杀的那个厂长姓简。带头来砸崔家的女人的姓简。妈妈说,简敏敏是简厂长的女儿。

宁蕙儿哭过,但当着孩子的面,她没流一滴泪。她一声不吭地打包衣服被子,各种没被砸坏的细软。灯泡早被砸了,屋里没一丝灯光,全靠一只蜡烛头烧出的火光照亮。宁宥被安排管束弟弟别再玻璃渣满地的屋里乱走,但她看到妈妈拿扯下的布帘子包住被子,忍不住问:“妈妈,我们晚上不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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