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风(68)

冥冥之中,从他决定将自己的阴身给予萧焉的时候,他就弃绝了之前那个李柔风,他弃绝了自己,也就是弃绝了萧焉。

就像看到了结果的人,不再为过程而心潮汹涌。他笃信“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这八个字,因为他知道他会为之付出一切,为萧焉也好,为他自己也好,为天下人也好,他会的。

为萧焉解开锁链的时候,他异常的平静。他知道萧焉在看他,他知道他第一次出现在石牢中时萧焉就在看他。但他很平静,他知道他是在完成他作为阴间人的使命。

但萧焉不这么想。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妻子与儿女,甚至失去了维摩。纵然他知晓出去之后,还有忠心不二的旧部,还有生死与共的臣民,但他心中所爱还剩下谁?便是化作阴间人,仍要蹈死救他的还有谁?

只有李柔风。

他说:“柔风,我只有你了。”柔风,我只有你了,你知道么?

这句话实在太过决绝,太过凌厉,太过所向披靡,一刀划开李柔风的胸膛,攫住了他那颗已经不怎么跳动的心脏。

李柔风万万没有想到萧焉会说这句话,万万没想到重逢后他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一句。

他茫然地任萧焉将他紧紧抱住,熟悉的怀抱和身体让他一瞬间误以为还是十个月前的旧时光,他依然可以肆无忌惮地靠在他背上休憩,他依然有无尽的安逸与恩宠可供消遣。

他依然……他以为,他知道这只是他那一瞬间的以为。

但他什么都没说。

顺流而下的路程要轻快许多,萧焉衔着羊蹄上开出的一个气嘴,随着李柔风的牵引在水底潜行。他身上放了一枚抱鸡娘娘画就的符咒,避开水底阴鬼的侵蚀。

但他的双腿因为被浸泡得太久,已经肿胀得失去力气。抱鸡娘娘和卫士合力将萧焉从水道中拖出来,离开水体的浮力,他变得很虚弱。

“澂王殿下!……”卫士见到昔日旧主,悲喜交集,伏地跪拜,一时间竟泣不成声。

抱鸡娘娘没有跪。她把装着衣衫的包裹给他们,背对着他们走开,卫士需要简单地清理澂王,为澂王换衣。

李柔风亦起身,走到澂王背后擦身换衣。他的手臂被地底河道锋利的石壁剐出一道长而深的伤口,血水早已被河水冲走,只余下狰狞外翻的皮ròu。他不想让萧焉看到,也不想让抱鸡娘娘看到,站在抱鸡娘娘身后,无声无息地将伤处的胳膊贴近她。

通红的火焰燎过的地方,便在缓慢地愈合。

萧焉沉沉的声音道:“都是男人,换衣服还要避着?”

卫士不知内情,笑着和李柔风解释:“公子,殿下过去是上战场的人,战场上头,全都是大男人,可没有那么多忌讳。”

李柔风沉默着,凉薄袍袖一落,便将尚未愈合完整的伤口遮住,循声走到萧焉边上去。

萧焉看了李柔风一眼,问卫士道:“外面可有人接应?”

卫士点头:“一支分队在不远处潜伏着。方才已经放出了讯号,他们马上便会过来。”

萧焉闻言皱眉。卫士问道:“殿下,怎么了?”

萧焉道:“外面静得可怕。”

卫士微怔,他觉得他们的澂王殿下或许是在地底水牢中被关得太久,精神变得格外敏感。殿下过去从不用“可怕”二字,何时竟变得如此胆小起来?深夜潜伏,难道不是澂王殿下过去所要求的一个“寂”字?

然而他不知,这是属于紫微帝星的直觉。紫微帝星并不似杨燈那般,过去并不识得“恐惧”二字如何写,紫微帝星对天地大道怀有敬畏之心。

萧焉看向抱鸡娘娘:“你叫张翠娥?”

抱鸡娘娘淡淡道:“是。”

“你不是会占卦么?可曾算过孤能否顺利走出这个石硐?”

抱鸡娘娘微微抬起眼皮,在火把摇曳黯淡的光线下扫过萧焉的眼睛,她意识到此人并非真的在向她问卦,却不过是探一探她的底细。

萧焉的那双眼睛,其实生得甚是动人,丰茂水糙一般的睫毛,有着极大的迷惑性。

这个人,如今已经不会轻易信任人了。恐怕这世间,除了李柔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彻底放下心防。

抱鸡娘娘心中冷冷一笑,不咸不淡地应道:“阴间人参与的事情,我算不出来。”

萧焉那双因为长久的囚禁而凹陷下去的眼睛探究了抱鸡娘娘半晌,道:“好,那么生途还是末路,我们走一走才知。”

夜色下,狭小的洞口亮起了火把的光,有人挥舞旗帜示意让他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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