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风(90)

建康城已经严阵以待。城楼上架起了一个临时的王帐,王帐前铺着长长的布,篝火在暮色中熊熊燃烧。整座城中,都可见全副武装的将士步履匆匆,前后往来。所有人都很沉默,沉默中有一种古老而博大的秩序,一种苍茫而遥远的忍耐。

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复杂过。过去要么爱,要么恨,要么软弱,要么凶狠,抱鸡娘娘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无常而沉静,她没有给自己算上一卦,四千阴间人在她身后,她的人生里只剩下无常。

她一身黑衣,缀着阳隐一门的玄法,白色的布带紧束着她极细的腰,勾勒出她纤细秀丽的身段。生满了铜绿的镇魂铃仍挂在她腰间,随着她摇曳的步伐咣咣铛铛地响,阴间世中声传千里。她的长发高而紧密地束起,在天灵上抓了一个整齐的道髻,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儿碎发。

依然cha了一朵雪白的栀子。或许是建康城中,最后的一场盛放。

漠漠昏黑的烟气中,她走进临时王帐里,“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她垂着眼眸,脸上无甚表情:“都准备好了。”

萧焉看了看时间,“昨夜和今日辛苦你了。距大魏大军扎营和攻城还有一两个时辰,你先去休息一下罢。”

抱鸡娘娘道了声“是”。

稍后,萧焉从成堆的案牍中抬起眼来,问:“你怎么还没走?”

“他呢?”

“被我关起来了。”

“你确定他不会逃出来?”

“事情是有些难办。”萧焉疲惫地揉着眉心,从桌案前站起身来,“他现在可是一具凶尸,惹怒他,他会尸变。”

“为什么不对他用定尸咒?”抱鸡娘娘干瘪的声音冷冷道。

萧焉看了她一眼:“你教过他诀文了,是么?”

抱鸡娘娘一怔,手把手教李柔风诀文,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她都几乎忘记了。

抱鸡娘娘点了点头,“是教过一些,但只是诀文,没有教他应天罡。”

“法遵对他施过诀,你也对他施过,你以为以他的悟性,他会参悟不出来么?”萧焉以手按着桌案,看着她道,“如今通明先生都对他无可奈何,无论什么应在他身上的诀法,他都能解。”

抱鸡娘娘懵了一下,闻萧焉道:“不过无妨,我把他灌醉了。他喝不得酒,一坛白堕春醪便能让他烂醉上几日。”

抱鸡娘娘点头,低头轻声吐出几个字:

“那最好不过。”

第55章

第55章

她将要退出王帐时,忽然止步。

“我想去看他一眼。”她鬼使神差地回头,嘴唇和舌头仿佛不是自己的,她说,“我想再看一眼。”

这声音又嘶又哑,萧焉抬起头来看着她。这个瘦小的女人,裹在黑色的法衣里,依然是双足伶仃,却和许多年前他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到底不一样了。

“就一眼。”她还在低声地说。并不是乞怜,她只是很平静地说。

萧焉忽略掉心底翻滚起来的那些复杂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而且难以理解的情绪,挥了挥手,不再看她。

“去吧。”他说。

李柔风烂醉如泥,沉睡不醒,你就算去看他一眼,又能如何。

他理解不了这些女人的心思。

抱鸡娘娘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王帐,身上的镇魂铃一声连着一声,萧焉紧皱着眉,他觉得并不是特别响,却不知为何压过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李柔风在一座高墙深庭的府邸中,所住的房屋之外,c黄边门边都有荷刀的甲兵守卫。

抱鸡娘娘在进门之前,脱掉了鞋子,摘下镇魂铃塞进棉花,掖在腰带里。

门口的守卫给开了锁,一开门,浓烈的酒气袭面而来。房中奉着佛菩萨,装饰清贵典雅,c黄边几枝新花。澂州清贵人家的家宅大抵如是,萧焉又还给了他一个家。

李柔风醉伏于桌上,地上散着几个白堕春醪的小酒坛。抱鸡娘娘缓步走进去,在他身边站定。

他还是那副模样,眉长过眼,斜飞入鬓,醉眠之中,更添风流情态。佛气氤氲得他很好,肌肤显出珍珠一般的莹白,眼下又添了几分酒醉的酡红,像新漉的胭脂一样。他到底是不需要她也能活得很好的。

阳魃修长的手指落到离他咫尺之处,凉润的阴气泛上来,清清凉凉地托住她的指尖。指尖定住,她淡笑了下,她想起与他同住无名客栈的时候,她那时想吻他,却也是这般不敢。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从此了无牵挂。

桌上的残酒还剩半杯,她拿起来,无声息仰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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