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狮子(133)

让余飞去学的就是伍子胥的戏。

余飞狂喜,然而去见到于派的老先生,她又感觉自己被悬到了半空。

因为一起学习的还有另外两个年轻男老生。一个是京剧院的优秀演员,还有一个家中几代人都是京剧人,算得上是家学渊源。余飞察言观色,看得出无论是南怀明,还是整个团队,都比较看好京剧院的那位名叫厉少言的人。

从在老师面前第一次开嗓,余飞就看得出,这个厉少言的声腔沉浑刚劲,在表现男性角色的阳刚之气时,大开大合,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是她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她到底还是个女人,先天所限。

余飞去问导演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是因为将来会做巡演,所以需要一些应对突发状况的备选演员么?

导演很坦诚地告诉她,备选演员都算不上。南怀明觉得她还压不住伍子胥这个角色,但是她身上有些特质又让他觉得弃之可惜,所以让她先跟着练,以后看要不要做别的安排;要是她觉得一边学戏,一边应对戏曲学院的学业很苦,她也可以选择退出。

这相当于委婉地否定了她出演伍子胥的可能性。

但她怎么可能退出。何其有幸,她能得拜老生行的名家为师。她一个曾经一无所有的人,又怎么可能退出。

更重要的是,她心底最深处,一线深刻压抑的逆反之心不死。

她不能吗?

她真的不能吗?

这六个月她过得很漫长,一天当做两天来过。

她过去虽然学戏很刻苦,却将生活与戏分得很开。但现在,她的生活里只有戏,或者说,她没有了生活。

不疯魔,不成活。

她连睡觉做梦都在揣摩唱法,咬字、气口、归韵、尺寸,她几乎是一丁点一丁点地琢磨、尝试和调整。反正吃住都在戏曲学院,她就算为戏痴狂,也没人会把她赶出去。

厉少言用一分的力,她就用十分的力。

另外那个家学之人,进来本就是为了和于派的老师搭上关系,学了没多久,觉得不是一个路数,就退出了。

于是这半年,厉少言和余飞朝夕相对。

厉少言二十八~九岁,长相家庭人品均为上佳,为人自信而不失谦虚,但在择偶上向来眼高于顶。

偏偏余飞这种姑娘,对着她看久了,真是不喜欢她都难,更何况他这个年纪的男人?

厉少言矜持了三个月之后开始追她。整个《鼎盛春秋》的人,除了南怀明,都觉得这两人珠联璧合,天造地设,连导演都忍不住开始撮合。

但余飞打死不从。

厉少言问她为什么。

余飞说,我想演伍子胥。

厉少言说,这个不矛盾。

余飞直勾勾盯着他说,我想抢你的角色,伍子胥。

厉少言说,好好好,让给你演。

余飞说,不行!

厉少言问,为什么又不行啦?

余飞说,你要是有一丁点放水,那就没劲了。我就想“抢”你的角色,伍子胥。

厉少言拿她没辙,苦笑,好好好,不放水,不管你抢得过抢不过,咱们能在一块儿不?

余飞瞪他一眼,挥了一把胡子,走了。

这俩人良性竞争,自然是整个《鼎盛春秋》上下乐见其成的。导演给厉少言出主意:余飞这姑娘脑后有反骨,她越是比不过你,越是不肯放手。这戏的改编和排练还得一年多时间,你就耗着她,时间长了,就算顽石也点头呢。

厉少言深以为然。

但余飞这块顽石,不是一般的顽石,她是茅房里的顽石,又臭又硬。

三月底,南怀明跟余飞说,你的唱功,现在能让我满意了。但你想演伍子胥这个角色,还差很多东西,你继续练吧,再给你一年的时间,让我看到你的变化。

四月初清明节,余飞回到Y市,给母亲扫墓。

看新的墓地上春草丛生,一片郁郁葱葱,余飞说:“妈,看来你在那边过得挺好的,我现在过得也比以前好多了,有奖学金,跟着导师做项目,偶尔还有一些外快可以赚。对了,还有《鼎盛春秋》,老师们都对我很好。”

细软的风吹过来,拂起余飞的头发,像是言佩珊在回答她。余飞的眼睛中便微微地含起泪来,她知道她应该感谢言佩珊。

无论当年言佩珊把她留在缮灯艇时想了些什么,是不想让她过早知道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还是因为害怕带不好她而将来被她怨恨,抑或是真的相信她有唱戏的才华而不希望她被浪费,她终究是给了她这样一条路。

这条路于她而言,现在来看,或许是最好的一条。因为就算她一穷二白,就算她一无所有,仍能凭着这身本事,横冲直撞,硬是把这条路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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