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狮子(82)

“你十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听你唱戏,就知道你迟早会成角儿。”楼先生说,“现在就算被赶出了缮灯艇,你还在往前走,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余飞笑笑,给楼先生斟了一杯酒。酒是店家自酿的清酒,用细炭煮过,香气醇厚温软,入口驱寒。两人碰了一杯,各自饮尽。

楼先生问:“余飞能喝多少酒?”

余飞想,此前她唯一一次喝酒,便是在“筏”,结果喝得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便道:“酒量不大好,喝多了断片。”

楼先生笑着说:“你看起来不像不能喝酒的人。”但就没有再给她斟酒,让她多吃菜。

楼先生说:“你既然出了缮灯艇,那就不算倪派的人了,找一些其他的师父也是应该的。我认识一些京剧名家,以后可以介绍给你,你现在哪个剧团都不靠也是不行,我让他们推荐一些演出机会给你。”

余飞踌躇了一下,还是说:“我离开缮灯艇的时候发了个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场。如果能考上研究生的话,我还是先在学校练着吧。”

楼先生用筷子头沾着酒,在桌子上写了十个字: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京剧也是一门艺术。做艺术的人,都需要一个推手,不然酒香也怕巷子深,你说是不是?过去你还有缮灯艇,现在你什么都没有,没有好风借力,你怎么往上走?”

余飞抿着唇,沉默不言。

楼先生又笑,自己给自己斟一杯酒,姿态老练,有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优雅。些微的白气伴着醇香从酒盅的小口中蒸腾出来,在空气中渺然散开。

“不逼你,你还年轻,先琢磨琢磨这句话。”

余飞就着筷子慢慢吃了一口素肉。

楼先生自己饮尽了杯中酒,把旁边的箱子拖了过来。他坐在椅子上弯下腰,双手按开了箱子那一双设计精密的锁扣。

余飞以为他要拿什么东西,谁知道那铝框行李箱的盖子弹开,里面竟然不是行李。

黄色的软衬上,搁着一个长形的紫檀木盒,包浆温润,品相精美,雕刻着梨园始祖唐明皇男扮女装演一出《长命西河女》的传说故事,这木盒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

楼先生说:“我刚从香港参加佳士得的秋拍回来,拍到了一样东西。我留着没用,想送给你。”

他从行李箱中取出一双橡胶手套,打开了紫檀木盒。盒子中,赫然躺着一条京剧盔头上的翎子,翎子太长,在木盒中弯曲成一个弧形。

这翎子看起来已经很老,但依然完整,颜色依稀看得出残存的鲜亮。

“女老生唱得最好的,百年不过一个孟小冬。1949年,解放前夕,孟小冬随杜月笙移居香港。杜月笙去世时,亲口叮嘱过亲朋好友,让他们照顾好孟小冬,千万不要再让她唱戏。人们以为,孟小冬听从了杜月笙的这句话,晚年就只是赌马、打麻将,再也没有到任何票房里头唱戏。但她其实私底下给人唱过一次,这条翎子,就是她当时用过的。保存这条翎子的是孟小冬晚年在香港的好友,好友的继承人今年去世,这条翎子才流到了佳士得手里。佳士得做了高价担保,绝对真实。”

楼先生把弯曲的翎子拿了出来。翎子一离开盒子的拘囿,登时弹得挺直,颤巍巍耸颠颠的,有神有格,令人能想见当年孟小冬在戏台上的精神奕奕、光彩照人。

楼先生将翎子递给了余飞:

“你要做‘冬皇’。”

☆、郁郁佳城

尚老先生这腰椎病确实来得急迫, 下楼去后, 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在床上躺着哼哼。

单老太太做了早餐, 在床边喂老先生吃了,白翡丽速速给二老归置了行李,便开车送二老去丰盛胡同看骨科大夫。

北京看骨科最好的有两个地方, 西医看积水潭医院, 中医看丰盛胡同。尚老先生要去看的这位大夫叫余清,余清的老父亲本来就在丰盛胡同有一家中医理疗诊所,他自己却是学西医的。二十年前尚老先生刚查出来腰椎间盘突出这个毛病, 看了好些医生,病情还是不断反复。最后经人介绍去积水潭医院找余清,余清给他治了一次,五年没有再犯。

后来, 老先生教学劳累,偶尔又发作,还是去找余清。十二年前余清走出体制外, 继承了父亲的中医诊所,专心研究理疗, 收徒教学,尚、单二老经常会过去做做推拿保健。这么多年下来, 二老和余清已经成了知交好友。余清诊所后面有个幽静小院,二老经常做完理疗后,就在院子里休憩, 晒晒太阳,和余清聊一聊中医和西医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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