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5)

她有一双大脚,穿着黑色的软皮鞋,白色的袜子桩与背带裤的裤腿中间露出了一节小腿,圆滚滚的,白净。女孩衣着讲究,背带裤里面是件白色的衬衫,领角上还有绣着蔷薇,她有黑色的短头发,上面烫着些卷儿,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皮箱子,上面是欧洲式的棕色格子——她跟别人不太一样。

车轮轧过铁轨的缝隙,火车晃动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椅子下面,篮筐里的小孩子开始哭了起来,他的妈妈把他拿出来,从怀里掏出□塞进孩子的嘴巴,她没有座位,一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攀在长椅的靠背上找平衡,保持着一个费力且尴尬的姿势。小郑把毡帽放在脸上准备打个盹,还有六个多小时的路程,他可不打算把好不容易弄到的座位相让,修治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女人就坐在他的位置上。他没回头看,向外走。污浊的气味渐渐淡了些,他直走到那个读书的女孩的旁边。她以为他要去厕所,便向旁边让了让,被自己手里的故事吸引,一直都没有抬头。

妇女在修治的位置上坐得倒是安稳,她怀里的孩子也睡着了,修治回不去,就站在那里,他穿着整齐的西装,站在歪歪斜斜姿势各异的人群里,像一只不合时宜的鸟。女孩儿终于抬头看了看他,他将帽子拿下来,向她点点头:“可记得我?”

她站起来,看了看他,然后微微笑了:“是小桔的哥哥?”

修治点头:“好久不见了。听小桔说过,明月小姐不是已经留在日本工作了吗?”

她叫作明月,汪明月。两年前的夏天,跟同学小桔来大阪的东家作客,修治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画图,隔着庭院中间长满了小果实的桃树看见对面的檐廊下,这位年轻美丽的来自中国的姑娘。与小桔的纤瘦乖巧不太一样,明月是个看上去精力旺盛的,结实的孩子,她有张葵花籽一样的脸孔,年轻的皮肤紧绷绷的,圆润的颧骨上面甚至像擦了油脂一样发亮,眉目弯且长,小小的嘴巴,牙齿细小洁白,笑起来的时候,一侧的唇角有一枚梨涡,有一种孩子样的娇媚。

小桔介绍他们认识,他对她的名字也有些印象,因为妹妹总是说,这位女同学又买了什么样的好看衣裙,还有她们一起看过的西洋电影,她还曾送一双透明丝袜给小桔作生日的礼物。今日终于见面,她果然衣饰讲究,答话接物也是落落大方,有礼有节,看得出出身不凡。

小桔对明月说:“哥哥现在在本城最重要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工作,仟伴的百货公司就是他主理的,很厉害吧?”

明月道:“真了不起,失敬失敬。”

修治说:“就是给导师帮忙。”

小桔看看两人,掩着嘴巴笑起来。

他的书房里笔墨纸砚,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细白纸上:汪明月。

修治心里觉得这名字美却奇怪,水中的明月。

可惜那时他们只有这一面之缘。第二日修治跟中学时的同伴去山上宿营,一走就是七天,回来的时候,汪明月已经回去东京,他们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听小桔有时候谈起,是说这个女孩后来又转到别的系去念别的书,比旁人自由散漫,可是从没有结交过亲密的异性。

在异国见到故人,真是让修治格外高兴,由此想起从前的会面,印象中的她的种种,相隔的时间像便被压成薄薄的一张纸,真快啊。

明月问他:“东君去奉天做什么?”

“去舅父的公司帮忙。明月小姐是回乡?”

她点点头:“我是奉天人,念完了书在日本玩了半年,家人都在这里,总得回来。”她打量他一下,“东君要在奉天住多久?冬天很冷的,您带的衣服够不够?”

“总买得到的吧?”

“那当然。又不是沙漠。”

他到了此地才发现,奉天城不仅不是沙漠,这旧王朝的陪都自有些让人出乎意料的繁华,老皇宫依旧富丽堂皇;火车站是俄式的灰顶红楼,造型摩登美观;城里有四条贯通城市的有轨电车,市场上能买到日本酱油饼干,百货公司里也有瑞士的新款手表。本地人说话都是粗声大气的,这里远古的时候应该是大片的森林,腐殖质埋进黑色的土壤,营养丰富,粮食长得粗壮结实,大米的味道不输给他的家乡。于是从海的另一边来了会干农活儿的山东人,从河的另一边来了干净整洁的朝鲜人,穆斯林在市中心的边缘也有他们小小的村落和礼堂,俄国人在什么地方都像老爷,日本人在每个角落寻找机会。还有本地拿着枪骑着马的新军阀,和依旧长袍马褂的满清老贵族。

他们下了火车之后,就在这座俄式的建筑前分手。汪明月把地址留给他,然后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在站前的黑色英国轿车。小郑拦了两辆人力车,商量了价钱,招修治上去,他在火车上睡得舒服了,精神头儿很足:“咱们先去你的公寓把行李放下,然后去饭庄,锅包肉没吃过吧?好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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