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月无边(104)

深深吸一口烟,让那团厚重的辛辣在肺里打个滚,再吐出来时,四肢百骸有了短暂的放松。车轮滚滚,他坐在车里沉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隔着垂帘喊:“隐元,先去一趟城南。”

可是影子一样寸步不离的随从这次没有应他,他心里骤跳起来,马车还在继续前行,但他到这刻才发现,外面的脚步声不知何时都消失了。他开始后悔,不应该乘车的。又唤了声隐元,抬手摘下了长剑。

车轮碾过一块石头,猛地一颠。他慌忙撑住身,车终于停下了,可腰间别着的折扇也滚到了车外。

垂帘下的缝隙恰好能看见那把扇子,他瞪着眼,一片绛红的裙角翩然而至,云头绣鞋踩在扇子上,他听见扇骨发出折断的声音,还有自己颤抖的语调:“外面是谁!”

第45章

外面的人自然没有答他的话,红色的裙,红色的绣鞋,在昏黄的灯火映照下,有种阴森的美。

亥时到了,天上一钩残月,即便是五月的节令,也仿佛散发着寒气。这是通往自家府邸的竹林小道,他有个诨名,叫精舍书生,他是整个长渊读书最多,学问最高,最深不可测的人,所以他的住处必须既含蓄又典雅。君子如竹,这些萧萧的凤尾是他彰显清贵的道具。以前他也有些喜欢它带来的内心平静,但今天却前所未有地讨厌风过竹林的喧哗。

哗哗哗——还有虫袤吊着嗓子的,绵长的鸣叫。这条小径又长又深,如果坐车前行,连自己都搞不清离家还有多远。

裙和鞋依旧不动,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开始怀疑车外的究竟是人还是鬼。夜深了,难道是艳鬼夜行么?如果换作平时,他可能愿意在那洁白的身躯上提一行小字,然后在肥腻的圆臀上再落个款。可今天不行,他连半点旖旎的心潮都没有。他死死盯着那双鞋,对方不动,他也不动,仿佛这样能一直僵持下去,僵持到日出东方。

忽然,车外的人发出一声笑,那笑声如果放在深闺绣窗前,可能是极撩人的。然而出现在这诡夜,于万籁俱寂时,便令人心头栗栗打颤。

他咽了口唾沫,瞬间笑声又转换成了哀叹。那双鞋动起来,仅仅向前蹉了一小步,翻卷的鞋首看不见了,裙片占据了帘下的方寸间隙。

人在极度恐惧时会有两种反应,要不是尖叫逃跑甚至晕厥,那就是勃然大怒干翻他娘。

他咒骂一声拔剑便刺,车外的人一晃消失了。车厢里回荡起急促的喘息,奇怪他行走江湖多年,在途经了千万次的回家的路上,竟然会怕得不敢下车。惊恐地等了一会儿,外面一片宁静,那鬼好像真的走了。可能是这把剑杀过太多人,杀气重,连鬼也怕了。他刚要松懈下来,门上软帘轻轻一颤,被一只手缓慢打了起来。那是只什么样的手呢,皮肤细腻,骨节修长。形状美好的指甲覆在指尖,像清溪上覆着一层薄脆的春冰,如果不是白得惨然,这双手游走在身上,能让天底下最洁身自好的男人欲仙欲死。

他大惊,试图再刺第二剑,这回她绣腕一翻,把剑夹在了两指间,任他怎么抽搅,那只手岿然不动。

另一只手终于彻底掀起了门帘,帘后露出一张桃花面,煞白的脸色和血红的唇,轻声道:“还记得我么?”

他难以自抑地倒抽一口凉气,“柳……柳绛年?你不是死了吗?”

她不说话,两指一绞,把他的青竹剑绞成了三段。

他手里还茫然攥着剑柄,魔怔似的喃喃:“不……不……你分明死了,我亲眼所见,毙命雪域的那块山崖下……”

这么说来,当初苍梧城外的伏击,还有长渊的人参与其中。

离城那么近,近在咫尺,如果城里还有家,进去便安全了。可是家没了,他们被赶进雪域,死在了冰天雪地里。

那双眼里涌出两行清泪,透过水的帘幕,眼风比刀锋更锐利。一掌击碎车围,一步一步逼近他,“发现了尸体,你很高兴吧?为了一己私欲害人满门,好个仁人君子!”

他到这时才惊醒过来,这人不是柳绛年,也许真的是那个失踪的棺材子。先前的确糊涂了,这世上哪里来的鬼!他运掌便要劈过去,可是胸前蓦地一凉,衣袍不知什么时候被划开了,红色的液体快速染透了天青的绸缎,他愣了下,难道是哪里被割伤了吗?

低头看,还没等他看清,突然噗地一声,一大堆弯弯曲曲如同绳子的东西落在他脚背上。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开始感受到剧痛和恐慌,这不是绳子,是他的肠子,再也收拾不起来,再也不属于他了。

他捧住黏腻的肚子,跌坐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流进眼睛里,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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