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2)

作者:叫我糯米九 阅读记录

薛宁意识并未散尽,只是眼前景象颠倒模糊什么也瞧不清,流转明灭当中,耳朵里也堵了团棉花似的嗡嗡作响,依稀听得到天边乍然响起惊雷,将他闷窒错乱的心口震得跳动不止。

他皱着眉头要起身,手脚却软绵绵提不起力气,勉强支起的腕骨突出,抖得像个患了重症的病人,撑不起半分又摔回去,好半天也没能缓过来。

因脱力而伏在地上的人脊背颤抖,自狰狞伤口处淌出的猩红浸得衣衫濡湿,瞧不出本来的颜色,若是常人见了,怕要连碰一碰都不敢,然而只在下一瞬瓢泼大雨遽然倾盆落下,伴着阵阵闷雷,顷刻间便将他浇了个透。

秋雨一场凉过一场,水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得人五脏六腑都冒寒气。头顶上连块遮雨的破瓦都没有,受过伤的身子如今自然受不住,却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身上冷热交替,薛宁脑浆都要被烧得冒烟,神思昏沉,混沌一片,已然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他幼时在外乞讨时,也淋过雨。

有时在街角有时在桥边,那年战乱他随难民逃进城外的土地庙,因为年纪小没少受欺负,好在他脑筋还算活泛不至于被活活饿死,整日里窝在破庙漏风的墙角,下了雹子都要蜷起来生生受着。

有几回淋雨生了病,外面乱得一塌糊涂,哪里有药可卖,即便有,他也买不起,只能咬着牙熬。若非遇见好心人照料,他恐怕就要将小命交代在庙里。

不过倘若那时就没了命,说不准也并非什么祸事。

薛宁想到这里,不禁愣了愣,慌忙咽下嘴里翻涌的血腥气,抽着气哂笑自己真是被雨给浇疯魔了,什么荒唐念头都能冒出来。

若真稀里糊涂死在战乱里,可怎么再遇着小丫头呢?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么一丁点儿大的雪团子被他从马车上抱下来时,哭得眼睛都肿起来,害怕极了般抽噎着窝在他怀里要娘,闷闷发出的几声呜咽将他心尖戳得都要疼烂了。

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少年,头回抱小娃娃,难免手忙脚乱,一面不知所措地轻拍她的背,一面学着大人样子哄她,由着她将鼻涕眼泪都蹭在自己的衣服领子上。动作虽生疏,却是将她稳稳抱着,一刻也不忍丢下。

她被抱走时,还怯怯地拽着他的小指头不肯松开,大眼睛里含了包泪晃啊晃,直勾勾地望着他,委屈极了的模样。

他揉了揉她的发顶,笑着同她道:“蓁蓁乖,和姨姨去睡觉,我明日再来陪你,好不好?”

哄了很久,小丫头才抽着鼻子放开手,乖软地点头,由着方母将她抱进卧房。

到了第二日……

到了第二日怎么了呢?

薛宁此时有些想不起来了。他背后被水泡得肿痛麻木,伤口旁皮肉抽搐着发疼,似乎还有一根筋连着额角,震得他头痛欲裂,几乎想要拿斧子将脑袋凿开才好。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雨声未歇,地上的人昏过去又醒来,骨头散了架似的酸疼得厉害,连手指头动一下都很是费劲。他正攒着力气要爬起来,恍惚间那些砸在身上的雨滴竟倏地消失不见。他垂着头闭目忍住晕眩,待掀开眼皮去看,一双沾了泥点的小巧绣鞋犹豫着向前迈了半步,再往上,是藕色绣花裙裾,扣得规整的斜襟衣领,松松散散的披风带子,小半截雪白颈子,和紧绷的纤细下颌。

薛宁瞬目,落在眼睫上的水珠子抖落下来,这才看清了少女紧抿嘴角拧眉的模样,她手里举着一把伞,胳膊略向前倾,恰好将落下的雨水尽数替他遮住。

然而此时他兀地抬起脸来,面容憔悴双眼猩红的模样实在不算好看,竟将她骇得不自主想要后退,倒是胳膊仍不忘举着,反把自己淋了个半湿。

薛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开口嗓子嘶哑得厉害,很是难听,“小丫头,你也怕我了?”

梁景被他顶着方逾明的身份诓了一年多,不曾察觉出半分不妥,她年纪小纯稚不通世故是一层缘由,而薛宁城府深沉心思阴险更是怎么也推脱不开的事实。

有谁能够在亲手将自己的胞兄推下山崖以后,还能笑着冒充兄长安心生活,全然不顾哥哥的死活呢?

方家众人皆说他是讨命的恶鬼,她虽心底存了些许犹疑,如今再见时,到底还是比之从前添了许多畏惧惊怕。

可她见着趴伏在地上的人实在狼狈不堪的样子,先前不免藏起的恐惧厌恶便怎么也聚不起来了。

薛宁现下几乎可称得上遍体鳞伤,面上死气沉沉,头发衣衫湿得能拧出半桶水,血水还未被大雨冲散,晕在泛白外翻的皮肉上,样子实在狼狈不堪。即使到这样的地步,仍仰着脸用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睛灼灼盯着她,里头甚至藏了狡黠的戏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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