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167)

作者:行烟烟 阅读记录

……

那一夜冬寒仍甚,宝和殿的桌案上,酒注子温热,佳酿入喉,辣意升腾。

两个男人对坐,暂时抛卸肩上身份,开怀畅饮。

不记得是谁先开口。

只记得言叙数盏酒后,沈毓章听对面的男人问说:“今将军辅佐少主,心存何等大志?”

他坦荡答道:“恢复前烈,力致太平。”

对面的男人笑了一笑,又问:“何谓前烈?如何恢复?”

沈毓章答得更为坦荡:“天下一统,是为前烈。收复晋地,乃为恢复。”

男人不以他此言为怪,点头道:“将军胸有大志,欲法大平之世宗,令人敬佩。但谢某却以为,世宗之前烈,不在天下一统,而在四海清、兵乱平。世宗即位之初,并无出兵北戬、一统天下之志,是因其后北戬屡屡南犯,世宗不忍边地百姓久苦战火,才以倾国之兵力一举平灭北戬。世宗之所取,非天下一统之武功,而是安养百姓、力致太平。”

沈毓章则道:“谢将军所言,亦沈某常思之事。然为君者,当为子孙后代计。唯有天下一统、家国富强,方可葆百代平安、千秋不灭。”

男人沉吟,而后道:“将军几时听过,这世间有百代平安之宗族?将军又几时见过,这世间有千秋不灭之社稷?”

沈毓章沉默了。

他搁下酒盏,抬头盯住男人清明的双眼。

男人道:“谢某所望,不在千秋,而在当下。”

男人又道:“兵不被辱,民不苦战,无征无伐,干戈闭藏。能得这般之当下,即是谢某所念之千秋。”

第72章 柒拾贰

沈、英二人再回内殿时,英宇泽已醒。

六岁的男孩盘着两条小腿,坐在御榻上,一本正经地看着面前的父母。他见二人走近,皱了皱小眉头,开口问:“外面有事,为何不叫醒朕呢?”

过了年,他又长大了一岁。在帝位上坐了小半年,他已经大约知悉了身为一个皇帝需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才能够让父母放心、让辅臣欣慰。而只有当父母放心、辅臣欣慰时,他才能在可被接受并允许的范围内展露出些许不那么懂事的孩子气。

眼下他说的这句话,将之前有一回父亲对母亲说话时的神态与语气学得有模有样。

那回父亲在殿内午歇,因太过疲累,手里握着书卷便睡着了。后来兵部来人奏事,母亲因心疼父亲,没将他叫醒。事后父亲醒来,听闻兵部所禀之后,皱了皱眉,问了母亲一句:“外面有事,为何不叫醒我?”

待父亲离殿后,他悄悄询问母亲,父亲为何看上去像是有些生气。母亲温柔一笑,答他说:“你爹爹并非生气。国事为重,他恼自己因贪睡而误事,又认为自己没能替我分忧,故而才有这一问。”

他有些懵懂,但还是记住了,不可因贪睡而误国家大事,且要记得替母亲分忧。

因而在今夜,他学着父亲的口吻说出这句话,以显示自己明白国事比睡觉重要、且自己十分想要为母亲分忧。想必如此一来,父母听后,必定欣慰。

英宇泽乖巧地坐在榻上,等着双亲回应。

果然如他所望,英嘉央闻此面露微笑,轻声道:“皇帝如今愈发懂事了。倘有下回,本宫必定将皇帝叫醒,一道听臣子们议事。”

沈毓章亦颔首,像是在肯定他的这番表现。

见双亲这般反应,英宇泽努力按捺住心中的高兴,觉得眼下正是大好时机,他应该借机说出已在腹中藏了足足一个半月的话:

“朕如今已经长大了,夜里不用人陪寝。你二人今夜且宿去别处吧,不然,何时才能给朕生出妹妹来?”

……

当初满口叫爹爹陪着睡的小男孩,如今对妹妹的执念,早已胜过了他原本心心念念的、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爹爹。

步入西华宮东侧的暖阁内,沈毓章一思及此,便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定了,任英嘉央亲手替他宽衣。

他二人到底是“宿去别处”了。

但这并非是因儿子的无忌童言,而是因今夜所收得的那两道北境消息。

沈毓章之所持,之顾虑,之犹豫,在英嘉央跟前表露无遗。他与她相爱了这许多年,心意相通,骨血相连,他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瞒过她。

待宽外衫,沈毓章端坐于榻沿,毫无睡意。

他沉眉深思着,不察英嘉央挥退宫人,转身轻轻放下帐子,无声地坐在了他身旁。

一直到宫灯烧得暗了,沈毓章忽觉肩头一重。他侧首而顾,见英嘉央困意难当地将头磕上了他的肩。而她经这一磕,亦醒了过来,抬睫瞅向他,就对上他深藏怜爱的笑意。他那眼神,仿佛还当她是多年前在太后宫中的那个不更事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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