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171)

作者:行烟烟 阅读记录

谢淖以拳撑地,缓慢地站起来。他赤着绷带裹扎的上半身,将自己移去矮榻边,叫郑至和取了壶水来,一饮而尽。然后他看向郑至和,问说:“她发了多大的怒?”

“英王殿下砍伤了和畅一条臂膀,又把婚服、凤冠、圣旨全砍碎了,说鄂王府上下全在骗她,而这世间从此往后再无鄂王妃了!”

郑至和连说带比划,言辞略显激动,仿佛当日卓少炎拔剑挥砍的模样历历在目。

谢淖无声,只点了点头。

这话与和畅所言无误。他从京中返回晋煕郡后,才知她已离开鄂王府而南下戎州。和畅亲示伤臂,又将当日之情形详细说明,她是何等震怒,又是何等决绝,完全令和畅束手无措。

面对和畅劝他留府养伤的谏言,他根本不听,径自点了人马便掉头南进。

而他此时的面不改色,却更令郑至和愁眉苦脸。

郑至和将医箱收拾了,唉声叹气道:“将军且少歇,下官去为将军煎药。只是将军此伤,若英王殿下问起,下官该如何答复?”

谢淖抬手,指了指他的脑门,沉声道:“若敢提一字,你这人头无人能保。”

……

一出兵帐,没走数步,郑至和便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掠住,直接带往中军大帐。

郑至和大骇,“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他这般颤声说了几句,却毫无反抗的余地,只得半被强迫半自愿地到了卓少炎帐前。

士兵不语,直接将他搡了进去。

郑至和不妨,双手脱力,医箱落地。啪嗒一声,箱盖震开,里面沾了血的物件掉落一地。

“诶!”他赶紧蹲下去收拾,脑门急出了一层密汗。

卓少炎的声音自前方传入他耳中:“郑至和。”

郑至和闻声便不敢动了,老实跪好,应道:“殿、殿下。”

卓少炎问说:“他伤势如何?”

郑至和连头都不敢抬,故而不知她是什么表情,想到方才被警告的话,只能闷声摇了摇头。

卓少炎的目光扫到他袖中缩了缩的双手,道:“郑至和,我见过一回你说谎的模样,你便再也骗不了我第二回 。”

郑至和心中矛盾,脸上也写满了矛盾,满脑子都是当日和畅右臂鲜血喷溅的画面。他嗫嚅半天,难以启齿道:“谢将军……只受了一丁点皮外伤。”

卓少炎沉默了一下。

她站起身,提着剑走下来。

郑至和浑身一凛。

剑鞘格上医箱,猛地掀翻整只箱体。她盯着里面的物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逐渐变得通红如血。

然后她后退了一步,敛回目光。

郑至和再也分辨不出她的神情。她好像仍然是当日在鄂王府中的那个于重击之下却能巍峨不倒的女人。

可她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意,令郑至和的头皮和背脊阵阵发麻。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摁住他的头颅,他心内一悸,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谢将军身受鞭刑,细察伤口,应是在十数日内反复被鞭才会有的深伤。如今将军伤未愈却披甲行军,伤口复裂,若不休养,恐有大患。”

他顿了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殿下既然心挂将军安危,何不去探看,何不去劝诫?”

卓少炎目色冷淡,仍然无言。

郑至和叹息:“将军若非一路疾行至此地,身上的伤必不会如今日这般重。下官真是不懂,若慢上几日再来,又有何不可?”

这话,不知于何处拨动了卓少炎的某根心弦。

她忽抬眼,问:“今日,是何日?”

郑至和不解此问何故,懵了一懵,才答道:

“四月二十八日。”

……

夜深时分。

军营静穆,月华如绸,铺满卓少炎一身。

男人呼吸声浑厚,或因行军劳累,或因伤痛疲惫,于帐中睡得不省人事。

帐缝中透进的月色微光轻映卓少炎眉间,照出她清醒的面容,竟无一丝睡意。

她瞳眸澈明,披着一身如绸月华,赤着双足,无声地向谢淖走去。动作极轻,不出一点声响。

站定于距离他半臂的地方,卓少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沉睡得浑然不觉的男人。

他的容貌与她记忆中的毫无差别。一样的英俊,一样的刚毅。

回忆如海潮,一浪接一浪地袭上她的心滩。

从戎州,再到戎州。

一幕幕与他相关的往事在她眼前飞掠而过。

她的目光如羽一般,轻轻落上他的浓黑的眉与睫,又如影一般,轻轻覆笼住他伤痕累累的躯体。

那累累伤痕,被滴水不漏地掩盖在他的衣袍之下。

可她却能清晰地看见那一道道伤口,那翻起的皮肉,那被人反复揭开的伤疤。

有水雾氤积,她的视线因此而逐渐变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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