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198)

行军途中,阴雨不休。

部队到张家口后,谢骛清意外收到一封急电。

电文简单,昔日各军军阀们立场摇摆,都在向张家口同盟军的总部施压,要求解散抗日同盟军。同盟军内几位有名的将领,或明或暗都投诚了南京政府。

谢骛清心绪难平,换下军装,着便装,在陌生的张家口街道上闲走,林骁和一个警卫员不远不近跟着。

林骁熟知谢骛清的脾气秉性,虽无法见到急电内容,猜想和战况有关。另一个警卫员惴惴难安,担心的却是谢骛清的腿。

接连的几次大战事,安排紧凑,都是急行军,饿着肚子雨里跋涉。谢骛清过去的旧伤在骨头,说没影响是假的。

而他每次一开战又是身先士卒,战场上拔枪都是先冲锋的那个……

此刻走在两人面前的谢骛清,行得慢,且费力。

“伤兵都去天津、北平了,将军也该去看看医生,”年轻的警卫员忍不住,轻声对林骁说,“连长你不是说,将军在天津找医生重接了腿吗?再找原先那个医生看看。”

林骁没做声。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能入天津诊病,多亏了郑家的帮衬。而今郑家不在,日本人在天津的势力随着东三省和热河沦陷,愈发大了。同盟军里红区的人都有通缉令在身,行事须比寻常将领更谨慎,在如此形势下去天津,无意于自投罗网。

谢骛清突然停步。

林骁和警卫员一同止步。

他腿疼得厉害,不想被身后人看出,于是手拍了拍一旁的砖墙,状似感慨,实则休息地说:“在保定读书时,有几个学生是张家口的人……”

原想说,他们口中的故乡城镇是如何的,给身后同样来自南方的部下讲,可话到嗓子口,停下了。斯人已去,何必再提。

谢骛清手指压在砖缝上,不知怎地,想到了百花深处的砖墙。

他的手指微微挪动,抹掉砖缝上的的黑泥,摸着这堵墙。这条街上的屋子普通,都是寻常百姓人家。而砌这堵墙的人,在搭建家园时,祈盼的不过是阖家平安、顺遂。

抗日同盟军若撤军,热河将重新落到日本人手里,接下来,就是北平、张家口……

不论百花深处的狭窄胡同内,还是这个不知名的街道,随时都会有日军经过,挑着刺刀,一个个撞开门……

山川河流,土地财富,后代血脉,你守不住,便要被群狼撕食。

林骁久候,见谢骛清纹丝不动,渐心头发慌,想上前问询。

谢骛清摇摇头,让林骁不必靠近。

他在部下面前,从不展露人性软弱的那一面。这些年尤其注意。

但谢骛清亦是普通人,寻常人,有着最朴素的牵挂。他在南方的家,焚毁于烈火中,在北平的家,仍在。妻女平安,一子藏于香港,该会说话了……

他们这些抛家舍业迈过长城,北上抗日的人,都是普通人。

那几日敌机轰炸下,多少人留不下一具全尸。短短十几天,土地上同袍们的血迹尚在,率领人攻城收复失地的将领,却选择放弃,甚至倒戈。

“林骁,这些年,后悔过吗?”谢骛清问。

问完,他又道:“怕过吗?被人背叛。”

“怕倒是没怕过,”林骁默了会儿,轻声说,“心寒有过。”

谢骛清轻颔首,笑了笑:“心寒,就自己想办法焐热。”

林骁一愣,跟着笑了:“哪次不是啊?”

谢骛清笑着,收回扶墙的手,掌心和指腹都是泥水,如同这些年的军靴靴底。

他仿佛没有方才一瞬的失意,恢复了冷静:“刚才我走过的一条街上,有生面孔,走路不像普通人。”

他轻声又道:“特务无孔不入,留心些。”

没几日,又有将领投诚南京政府。

张家口总部这里人心惶惶。而电报里,日军已调重兵,欲和同盟军正面对战。

同盟军里各种武装力量汇聚,在腹背受敌下,眼看着一个个人离开,军心早已涣散。红区的将领和士兵们态度坚决,誓死抗日,但毕竟所占的人数少,如有变数,危险太大。

他们须增援,须增兵,胜算才会更大。

谢骛清嘱林骁留在张家口,带一个警卫员,准备前往火车站,乔装回北平见几位故友,还有昔日老军阀的部下,想看能不能从中斡旋,筹集更多兵马和粮草。同他一道步行前往火车站的还有几位同僚,有去北平的,也有去天津和上海的,大家的目的相同,都想尽量说服那些手中有兵的将军、旧军阀们,能站在民族大义的这一边,派兵支援。

他到了车站外,欲和送他们来的老乡告别,遥见远处,一人骑马疾驰而来。谢骛清认出马上的人是林骁,心中有不祥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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