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想害我(206)

过了片刻,陛下缓缓转动眼珠,看向公主左手。

公主果真聪慧,居然想到这个办法与陛下交流。既然有这法子,陛下想传位给三皇子还是信王,也一样可以问得出来。

但是没有人来问过他。从他失去左右朝政的能力那刻起,他的意见就不再重要了。

公主命宫人取来一碟细盐,往粥里加了半勺,再去喂给陛下,这回他吃了三口;又加了半勺,他才不再抗拒。

罗才人试着尝了一口加盐的粥,没咽下去吐在锦帕里,掩着嘴说:“梁溪县主倒是懂陛下的心意。”

陛下除了眼珠子还能动,其他地方几乎都不听使唤,舌根僵直无法言语,所以他的味觉也渐渐失灵了。

说来讽刺,如今竟只有我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他瞪着我怒吼:「你是专程来看朕如何凄惨落魄的吗?滚!别让朕再看见你!」

从前我憎恶他,一心想反抗摆脱他,甚至想过要和他同归于尽。他想控制我、控制朝臣、控制天下人,现在却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看着他躺在病榻上动弹不得的模样,我对他的憎恨似乎都没有了。

我憎恨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为帝王,高高在上,手中对我生杀予夺的权力。

如今那权力被抽走了,他就成了一个身不由己、口不能言、靠别人喂食苟延残喘的寻常人。站得越高的人失去了支撑,跌得也越惨重。

我甚至觉得心底有一丝丝愧疚。如果姑姑知道陛下变成这个样子,会不会怪我没有救他?公主一向待我赤诚,回护良多,如果她知道是因为我见死不救,她的哥哥才变成这样的,还会像以前一样看我吗?

但如果当时我救了他,陛下若还能开口说话,很多人就要人头落地了。

世上并无那么多如果可以假设,更无法回头重做选择。

公主一小勺一小勺地喂陛下喝粥,这碗粥喝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喝到一半粥都凉了,公主又命宫人重新盛了半碗热的过来。

喂完出来到外间,罗才人小声说:“长公主好耐心。”

“回纥老可汗瘫痪了五年,一直是我在病榻前端茶送药侍奉左右,可汗过世后我拒不改嫁其子,他的臣民们才没有话说。”公主对她道,“这段时间尽心伺候,让人看到你对陛下的忠贞爱护,不会吃亏的。”

罗才人低下头:“是,谢长公主提点。”

离开清宁宫,我问公主:“我在洛阳只知道老可汗去年过世,原来之前五年,公主都在照顾他?”

久病床前无孝子,尤其还是照顾一个瘫痪的病人,其苦累艰难可想而知。罗才人只轮着看护了陛下一个月,就已经懈怠生怨,何况独自支撑五年?公主那时比罗才人还年轻,她在回纥过得实在太苦了。

“也是中风,年纪大了,一跤摔下去就再也起不来。”公主轻轻一笑,“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的,陛下的运气比他还好些。”

我正疑惑,又听她淡声道:“——不用受那么久的苦。”

我的仇怨似乎是得报了,但我并不觉得高兴。在这座皇城里,没有谁是永恒的赢家,当下的光鲜显赫,或许是用过去长久的隐忍苟且换来的,将来也或许要面对更惨淡孤苦的落幕。

每个人都是罪魁祸首,又身不由己深陷其中。

我不喜欢这里,我要出去。

今天并不是我跟蓁娘约定见面的日子,但是我送公主回昭阳宫后,径直往西出了春明门。

聂蒀租赁的那个小院子,和虞重锐家有点像,前后三进,人不多,主人家两位,七八个仆婢。蓁娘把它打理得很好,窗明几净,绿树成荫。

至今我最怀念的,依然是住在虞重锐家、躺在摇椅上望着窗外四方天空的那段日子。

我赶到聂蒀家,碰见蓁娘正要出门。聂蒀担心她一个人不安全,出去万一再遇到我家的人又是麻烦,平素很少让蓁娘独自外出。我看她头上戴着幂离遮面,身边也没带奴仆,东张西望行迹慌张,不禁扬声问:“蓁娘,你要去哪儿?”

蓁娘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我才放下心,拉我到路边说:“瑶瑶,正好你来了,我、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问她:“怎么了?”

“昨日我去南市买布,恰巧撞见……撞见那包氏了。”

“然后呢?”

“她独身一个人,我一时激愤,怕以后再难遇到这样的机会,就……命家仆蒙上面扮作贼人,把她绑了。”

“你把她绑了?!”我脱口道,连忙压低声音,“绑在何处,现在如何,聂中丞知道吗?”

“南市东边永泰坊的一处废屋里,两个家仆还在那边看着。我本只想恐吓她一下,逼她说出宁宁的下落,但这包氏狡猾得很,蒙着头竟还被她猜出我身份,咬死不肯说……都怪我太没用了!”蓁娘跺足道,“昨夜兄长突遇急事,滞留府衙未归,现在还不知道。我绑她有七八个时辰了,又不是真的贼人,问不出来也只能把她放了,不然孔六或者国公府若找不着人去报案,我怕把事情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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