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39)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妙瑛看得真切,杨慕的脸上确凿挂着平静和润的笑容,这美好的笑颜却令她神魂俱惊,他当真已不在意结局了,这结局里自然也包括她自己!

她拼命地抓住他的手,摇头疾问道,“你答应过我的话不作数了么?我刚刚失去父亲,你竟忍心让我再失去你么?还有……你曾应承过你母亲的话,你不能食言!案子终还没定,便不是了局,你总该想想……还有你父亲呢!”

杨慕似醍醐灌顶般猛然觉醒过来,原来尘世终是有太多的责任等着他来肩负,还有太多的恩等着他来报偿,一颗心仿佛被揉碎,他缓缓地吸了几口气,借着一记郑重的颌首,压低了声音恳切道,“我求你救我父亲,让他……去得有尊严些。”

妙瑛与他目光相接,杨慕的眼中满是急切诚挚的哀恳,却不是为了他自己,她终是无力拒绝,也无力阻止眸心深处一滴水珠的坠落,便任由它猝然跌落在脸颊上,缓缓颌首道,“我答应你。”

如此清澈的泪水,如此平静的一句话,却让杨慕陡然间明悉,原来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时光悠悠的无涯洪荒里,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懂得自己完整的灵魂,那么他便可以从容面对随后的讯问或囚禁,无论此后的人生是等待还是零落,都让他觉得值得,此刻心中唯觉宁静平和。

杨慕跟随常喜出了大门,见门口已停了两乘车,他待要上前,忽然只听得哐啷一声,手腕上一凉,一副镣铐已将他双手牢牢锁住。他虽想过讯问之时会受的折辱,却没想到来得这般快,他甚至还没步出杨府的门庭—身后这座华美精致的宅子终是无法再庇护他了。

宗人府是国朝管理宗亲事务的行署,一个年轻的经历正在门前等候,见了常喜下车,忙上前一揖道,“中贵人万福,下官是宗人府经历司的,王爷和几位大人已在里头等候多时了,请中贵人带着人犯随我进去。”

那人说着上下打量了杨慕几眼,神色一反适才的谦恭,尽是傲慢鄙夷。杨慕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身子微微一颤,随即便被身后押解的内侍半推半挟着向宗人府正堂行去。

正堂上已坐了四个人,居中的是庆王李佑堂,其余三个分别是三法司派来主审之人,常喜来至堂上,只对着佑堂行礼道,“臣奉旨将杨慕带到,请王爷和各位大人讯问,臣这就回去向皇上复旨了。”

佑堂冲他颌首,道了一句辛苦,便由他去了。杨慕站在堂上,一时颇感尴尬,亦只得躬身对佑堂,道,“杨慕见过王爷。”复又冲那三人颌首示意。他的爵位原在其余三人之上,本不需如此,但他为人一贯谦和,至此也实在摆不出倨傲的姿态。

佑堂见他明明已身陷囹圄,还是一副温良和顺的做派,心里不由一阵惋惜,他不愿高声喝问,遂放轻了声音,道,“本王奉圣谕,有几个问题问你,务必从实答来。”

堂上众人忙都站起身来,杨慕亦伏地叩首道,“臣恭聆圣训,不敢有违。”他双膝跪地,手撑在地上,这一番动作下来,腕子上的镣铐便是一阵叮呤当啷的乱响,愈发衬出堂上的寂静和那三个人屏声静息的清浅呼吸。

佑堂环顾了一圈,见那三人俱都盯着伏在地下的杨慕,眼神有快意,有酣畅淋漓,更有幸灾乐祸,不禁暗暗为杨慕捏一把汗,皇上此番有心了,派来审理此案的人皆是往日受过杨潜打压者,如今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不免满怀恶意地看着这昔日翩翩佳公子,一朝匍匐委顿于他们脚下。

佑堂清了清嗓子,道,“尔父欺君罔上、压搁军报、任用私人、僭越制度,今有有各省督抚,给事中,御史诸人联名上疏弹劾,证据确凿,实乃大逆罪人,尔知其所为隐匿不报,亦属大罪,今念尔往日勤慎小心,侍主恭谨,推恩从轻处置,尔当举大义而灭亲,将昔日尔父所犯大罪悉数交代,以报天恩,若有姑息隐瞒,朕绝不容之。”

杨慕跪在冰凉的砖石地上,膝头已漫生出彻骨的寒意,想起父亲此时不知身在哪处大狱,是否也正伏地聆听罪状,心里狠狠地一疼,他知道皇帝立意要惩处父亲,形势已是墙倒众人推,父亲所做之事他虽不尽知晓,但亦不是全然不知,可他不能在此时成为那推墙之众的一员,更不能由自己亲口说出检举父亲的言辞,这是他二十年生命里从不曾动摇的执念。他叩首道,“臣叩谢天恩垂怜,但臣父所做之事,臣实不知情,不敢信口胡言,欺君罔上。”

佑堂听他如此说,不知为何心里反倒踏实了一些,若是此人真能为保住自己出卖父亲,那他接下来便也不必容情了,可话还没问完,他只得继续道,“据尔家人秘报,尔父藏有正珠朝珠数以百计,尝于夜半无人之时,私自悬挂,临镜徘徊,对影笑语,声息甚低,人不得闻,尔与其同府居住,家人偶得窥见,尔竟全然不知,乃不合常理,速将尔知情之实悉数供出,或可免尔之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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