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55)

次日清晨,杨慕、杨崇一行人便即运送两幅棺椁向城外驶去,因不便张扬,他二人皆做了常服打扮,行走在人群中亦不惹眼,妙瑛穿了侍女的衣服,与杨慕同坐一辆车,更是不易被人察觉。一行人等到达燕山脚下之时,已近黄昏。从山下平缓处望去,满山的翠荫郁郁葱葱,夕阳西下,林间倦鸟成群结伴的回归故窠,各色清脆鸣音回荡在静谧的山林间,徘徊在树影摇曳间,再慢慢地消散于寥廓高远的天际之巅。

杨崇赁了一处农庄,略微收拾一下也还算干净,一行人日间行车疲惫,便先各自安置下来。过不多时,杨崇来寻杨慕,面带焦虑道,“我早先让人将石碑运到这边,没成想那刻字的听闻是为大伯立碑,竟是不敢做了,将石碑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这可如何是好,荒郊野岭的到何处去寻个会刻字的人来。”

这般情形令妙瑛也犯了愁,杨慕倒是平静依旧,思忖片刻,道,“我来罢,从前学过些篆刻,虽刻的不好,也聊胜于无。”

妙瑛与杨崇异口同声的道,“不成。”妙瑛急道,“你手上的伤太重,怎能刻字,再挣坏了伤口如何使得。”

杨崇也道,“我再去城内寻个匠人就是了,只是会耽搁些时日,说不得,我们也只能在此多停留些天了。”

杨慕涩然一笑,想到皇帝明发上谕,向天下人昭告父亲八项大罪,定其为国朝大逆之人,只差写上十恶不赦这四个字,皇帝即位以来第一个惩处的臣工就是父亲,此时京城上至公卿官员,下至贩夫走卒,无人不知皇帝深恨父亲,哪里还能寻来敢为父亲立碑刻字之人。

他咬咬牙,摇头道,“不妨事,伤口终归会好,无非时间长短。父亲却是等不得了,妙瑛也不便在此多停留。”他望向杨崇目光,目光坚定,不容置疑地道,“将石碑运到这儿来罢,晚间我便可以开始刻书。”

杨崇知他心意已决,叹息了一道,便去安排将石碑挪至杨慕居住的院中。妙瑛既心疼又无奈,抓过杨慕的手,见青紫色的肿痕依然历历在目,稍稍弯着手指亦可见其上狰狞的伤口,让人光是这样看着都能感到十指连心的痛楚,她无法想象杨慕双手用力时会是怎生痛彻心扉的折磨。

及至杨崇命人抬了石碑前来,却是一块打磨得温润干净,触手生暖的白芙蓉。杨慕先是蘸取朱砂在石碑上书下:显考杨公府君之灵,显妣曹氏孺人之灵。再用平口刀一笔一划的逐字刻上去。那刀尖锋芒锐利,石碑表面又平滑细腻,刻划之时极易将刀锋冲将出去,杨慕只得忍住疼痛,凝神用力方能握紧刻刀,不过一时半刻,却已撑得几道肿胀之处破裂,鲜血蜿蜒而下,顺着指尖流淌滴在如玉般的石碑之上,便真成了字字血泪,句句哀伤。

“又陵若在就好了,也许还可以帮你。”妙瑛在一旁看得心痛,不禁凄声道,“你这样做,是不是为弥补心中愧疚——公公最后一面未曾得见?”

杨慕心中一恸,手中未停,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妙瑛蹙眉良久,方问道,“皇上对杨家这般刻薄,你可有恨过他?”

这话倘若由旁人问出,杨慕只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妙瑛既非试探,亦非假意,他借着这一问倒可以认真思量一番。半晌,他神情一黯,低声道,“我恨自己更多些。我对不住母亲,对不住父亲,也对不起朝廷。”

妙瑛摇头道,“我从未指摘过你父亲,可心里也知道,他并非无辜之人,他得幸于皇考,却不只因擅于揣测人心,更是因其有才。可恃才弄权者,犹如山木自寇,膏火自煎,终有遭遇祸患的一天。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烈火烹油之时望到油尽灯枯那一日。”

杨慕近日一番死里逃生,刚刚醒转时已知父死家败,尚无暇和任何人论及这中间的情由功过,他虽一再自责,恨不得将所有罪孽一身担负,但内心深处何尝不知,父亲确已沦为朝堂禄蠹,那句山木自寇正是极贴切的形容。

天色渐暗,一弯细如蛾眉的新月无声无息地升起于满天星斗间,他想起那个月圆的长夜,父亲独自一人跪在庭前院中为母亲祈福,也许那时父亲便错了,月亮是这世间最为阴晴不定,变幻无常之物,又怎可向它祈求尘世间的圆满幸福。他举目看向天际,眼中渐渐蓄起泪光,轻声哽咽道,“我此生于国于家无望,算是最为无用之人。可若是能选择,我还是想生在杨家,承欢父母膝下,和你共结百年欢好,我便是舍不得这些……不知来世能否还遇得见这些骨肉至亲。”

妙瑛自杨家出事以来,还未听过杨慕一声啜泣,知道他此时情动感伤,心中痛极,她拉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心诚所至,便能感动上苍,来世我定然还做你的妻子,和你一道侍奉双亲,弥补此生——子欲养而亲不在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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