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罗刹女(14)

她从书上挪开眼,清清亮亮的看他,“四书都读完了,还学什么?”

膝上摊的是尚书,撂下搁在一旁,又笑着问他,“三哥是两榜进士,自己就能教我。有句话请问,洪范里头的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是什么意思?”

这是鼓吹帝王可以为所欲为的,虽然后世另有解释,好像于当世却并不起作用。

顾承不解,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心里有些乱,答得也有些乱,“东坡学士曾释义,这话确是说为君之道。可是君主要做到这两句话,应当舍己从众,不持己见;公议赞成的,君主就推行,公议反对的,君主就放弃。这样君权才不会为个别权臣侵夺。”

沈寰扬起下颌,一笑,“那得有好皇帝,好臣僚。世道都容不下这话,还读这样的书,有什么用?三哥你说是不是?”

顾承反驳不出,心里更发虚。

沈寰笑笑,“我爹的事,有信儿了没?”

他急忙摆首,又起了夺门而逃的念头。可他不知道,眼睛是会出卖人的,一个不会撒谎的人,根本就掩盖不住眼底的仓惶。

沈寰全明白了,不想再逼一个老实人,“不说这个,三哥要给我请西席,干脆找个会武的师傅,如何?”

顾承愣了愣,想起那些五颜六色的琉璃珠子,也觉得好奇,“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就是我爹请的西席先生,姓高。”沈寰解释道,“他是蜀中世家子弟,家业败了,从此上青城山入了道。道门没修成,练了一身功夫,下了山想投军,机缘巧合遇见我爹。我爹见他文武都在行,就让他做了我师父。”

说完又问他,“你说学过拳,哪一路的?”

顾承道,“形意,有拳有枪。”

她眼眸一亮,“原来岳武穆是你祖师爷。”忽然站起身来,直直走到他面前,“要不搭个手?”

顾承下意识退了退,摇着头,“我见过你的功夫,不是你对手。我只练过招数,没练过内劲。”

沈寰笑起来,“怕什么?不过是搭手,又不是真比试,我还能伤了你?”

她脸上有股执拗,目光淡而不移,像是悠悠远山。顾承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搭上手肌肤难免碰触,他没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这样对她不好。

“你是我哥!”她像是会读心术,轻而易举识破了他,点得清楚。

不过是摆个架子,俩人双臂轻轻一碰,才挨在一处,他便被弹了开去,倒着退了两步。

“好内力!”他情不自禁的赞叹。

沈寰笑笑,反身走回座位,“这不是内力,纯粹是借力,不算什么真功夫。你瞧,我师傅尽教我些花活儿,真要遇上高人,我就没辙了。”

顾承听得好笑,“习武是为强身,不是为打架。你一个姑娘家,又不混江湖,上哪儿遇高人。”

她端正坐着,素白的裙子里头,隐约能透出修长的双腿轮廓。他想起从前听人说过,什么样的骨架身形适合习武。她天生比例好,身子灵活,正是这类人。

可这念头不能动,他是要照料好她的,不能像从前那样锦衣玉食,也不能差太多,规规矩矩养到十五,再擦亮了眼睛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正想再劝她两句,外头祝妈妈已喊他用晚饭,那便只有来日方长了。顾承笑着转身,阖上门的一刹,恍惚看见床边帐子外,露出了青色衣衫的一角。

入了夜,天冷得依然能滴水成冰。一连几个晚上了,黑峻峻的天上不出月亮。

北镇抚司诏狱的屋顶,层层的瓦片,摸上去有些像将军身上的铠甲,躺上去就像是回到了父亲的怀抱。沈寰四肢平展,静静的仰望幽深漆黑的夜空。

这是第四个晚上了,她终于听见了想听的话,看到了想看的人。

值夜狱卒出来放风解手,听脚步像是中了酒,踉踉跄跄。没过多久,屋里有人喊,“胡大郎,你尿起来没完了,一泡尿能赶上别人屙屎,懒驴上磨!小心外头有鬼,姓沈的头七可还没过,回来找你要酒。”

接下去骂骂咧咧的话,她没再听。放松的五指捏紧在一起,又渐渐放开,她默默的念着胡大郎这个名字,心里生出一股肃穆感,这会是她杀的第一个人,她应该记住这人的名字。

五更鼓敲过,天色全然没亮,接手的人替上来,守了一晚上的人下职,拖着困倦疲乏的步子,哼着不成调的曲儿,往小巷中走去。

静谧狭窄的巷子深处,一个身量不高的人,黑衣黑裤头戴斗笠,微微垂着头,下巴上露出一缕胡须。

胡大郎随意看一眼,继续往前走。那人像是中了邪,忽然贴近他的身子,他往左那人也往左,他往右那人也往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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