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25)
他侧开头,表情复杂,“别说得好像你无所不知。”他终于轻声说。
“我一无所知。”我盯着他,“我只知道你。我唯一知道的,只是你。”我慢慢握紧那张照片。
他突然探手扯住我手臂,用力一带,我跌落到他怀里,他手臂用力几乎压碎我。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我抓住他的衣衫,不是挣脱,不是逃离,整个人突然贴住他心口,奇异动人的温暖隔着衣料袭上我冰凉的身体,顿时昏沉。他拖着我,慢慢地对我重复,“你几时如此自以为是?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知道如今我变成什么样子。”
黑暗的梦境甜美柔滑,如出生之前深沉的睡眠和猜测。沉湎在时光的水面之下,我仰望昏眩无光的天空,仿佛找回一切前世厌倦的理由,让我再次心灰意冷,深深沉沦。幽暗。深沉。温暖。安详。我蜷缩在他的手指之间,生长在他的体温和呼吸之间,逃脱的理由,除了他一切都可拥有。苟且偷安。一切都已破碎。我早已不再完整。渴望,欲望随波而来,像X-JAPAN的歌声缠绵妖冶,迷恋经年。纵是随风而逝,仍然可以为之赔上魂灵。
我轻声回答:“我知道我自己变成怎样。你又如何。”
一片混乱破碎的声响,他骤然间挥手把桌上铺摆的所有扫落在地。文具,纸张,水杯,鼠标,书本。那张照片轻轻飘落。我注视着它如轻盈羽毛落到他脚下,他不屑一顾。他只在乎他手里抓住的所有。那样真实柔软、不堪一击的灵魂。
他把我推倒在办公桌上,定定地逼视我的眼睛。
“沉香,这一次是你自找,你真的已经没的选择。”
我注视着他缓缓俯下的脸庞。那样切近。那样遥远。那样亲昵。那样陌生。他是我的,程诺。一如我注定是他的。我只能是他的。我们都清楚无比也痛苦无比。只为了这样的一种认知。我们无法解释的奇异纠缠。深深的怨恨和相知。我们真的无法摆脱这一切吗?
真的吗?
他的气息沉重而温暖。
我突然抱住他,抱紧。他的睫毛,浓郁而修长,那一片暧昧深沉的幽暗丛林,夜雾低回,林中隐有波光水影,纵横闪烁。他的气息突然之间温存静默,一如往昔。蝴蝶的翅膀轻轻拂动苍白的花瓣,四年,心头无法愈合的创口。皮肤干燥而柔软,颤栗的触觉。丝绸摩擦着丝绸,黑色的气息低柔馥郁,苍凉的阳光在他眼中闪烁成谜。手指纠缠着手指,发丝缭乱着发丝。有力的,控制的,一切都带有难以形容的妖艳力量,在我们眼前渐渐迷失。是热的,是冷的,是病痛般熟悉而陌生的蛊惑。是冰与日光野蛮痛楚的焚烧,让我们失落自我。我用自己的嘴唇在他冰凉的唇上点燃了断裂的风和火。我狠狠地啮咬他的嘴唇,听他低低的呼吸急促仿佛呻吟。我流下泪来,难以自抑。
“你疯了,沉香!”
他突然扯紧我的长发,把我拉向后,脱开身体的距离。他急促地喘息。
我定定地凝视他。他盯着我,眼神难以形容,痛楚,或者迷乱,“你疯了,你怎能这样对我。”
“我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我挣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
他的呼吸微微平复,面对着我,依然无法彻底镇定。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我逼得他走投无路。
“你当我还是十六岁?”他握紧手指,眼神阴郁。
我盯着他,眼光不曾移动半分,然后伸手解开了领口第一颗纽扣。
他骤然扣住我的手,于是触到腕上的镯子。他用力把我带进怀里,拉高我的手。
我闭上眼睛,倾听他深沉急促的呼吸。他停滞不动的动作,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看到了那些,那两段寂寞而带有难以解释温情的小诗。
他慢慢地拨开扣环,摘下那一双银镯,握紧。
他的气息在我发间缭动,后颈上感觉到他嘴唇的压力,暖而直接。像一记深深的刻印。
我埋在他怀抱深处,终于疯狂地痛哭出来。
第七章
婴红平静下来的神情总是淡细而悠然。她涂一点樱桃红唇彩,精巧的嘴唇似笑非笑,仿佛永远悬着一丝古怪的冷嘲热讽,分外佻达。
我静静地看着她,料是可以等来一个庄重的回音。
她笑起来,侧身坐在桌角,关了电脑,然后淡淡看我。
她轻轻叫我,“苏,你又在思量什么来自寻烦恼?”
我有些恼,笑道:“我不过想起南唐。”看到她神色微微一变。
冼碧忽然说:“都城又打过电话来,找白。”
我看一眼婴红,她摊手,“与我无关,亲爱的,真的与我无关。”她对着我狡黠一笑,“即使只是看在靳夕面上,我也不会再拿他来耍。”
我咬住嘴唇盯着她,终于望进她淡漠飘逸的眼底,然后两个人一起笑出声来。
是啊。我们无所不知。对于彼此,我们各有二分之一的胜算和败局。她熟悉了我的罩门,一如我懂得她的。心上的男孩。高挑的自尊。伤情的过往。悸动的眼神。我们都有想要不能要想避不能避的东西。那些流丽光辉惨淡清凉的情和欲,青春年少最洒脱放肆过后永不复追永不再会的繁华相忆。
可是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
一面笑得天真无邪,一面看穿一切。
婴红。她早已看穿一切,包括南唐。
“就是这样啊。”她换了一张CD,我的心顿时微笑起来,是X-JAPAN的歌声,清扬散淡,仿佛在钢琴叮咚辗转下永无尽头,大可就此葬送所有懊热而浮躁的灵魂。只是我们都知道,下一秒突然爆发的傲戾,是绝对的拒人千里。大千都市,繁华过眼,相识半场,转瞬已是千里,谁能够具细明白谁的心事。这五个视觉系的美丽妖精,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音乐如此刻毒地揭示出这些呢?
婴红仍在微笑。
“是啊。我喜欢他。否则也不会为他拍那些照片。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喜欢谁,不喜欢谁,根本也只是一个人的事。只是相爱与否,却绝对只能是两相情愿。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一只漂流瓶子,古典、美丽而脆弱,束缚着心中刻骨的妖魔,饱含呼之欲出的危险。直到最终遇见那个可以填塞住瓶口,从此天下太平,心无挂碍的人,知道他出现,一切才会归于自然。
我在等那个人。所以我知道,现在我眼前的那个人,不过是个以绝美的姿态,出现在一个我恰巧没能提防的时刻的诱惑。”
她看着我,“而你,苏,你的魔鬼已经被你的那个人收进了他的瓶子,你说呢?”
“红。”我低声叫她。
她摇头,“不,不是劝我什么。”
我住口。
“我只告诉你们,这些此时此刻同我最接近的人,是啊,我喜欢他,南唐。只是我更喜欢远远地站在一旁,穿着我新买的温暖的绣花小袄,看他如何在我亲爱的苏面前一败涂地。于我而言,那是另一种不该浪费的乐趣。我只是想看南唐灰头土脸的样子,我几乎已经看到那一幕了。”她微笑,“是啊。我就是这样的人。小气也好,古怪也好,自私也好,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不想让人利用了我,摆布了我,掌控了我。归根结蒂,我就是不想脆弱。”
“所以你这样懒懒散散,心不在焉。即使是喜欢上一个人。”冼碧笑着调侃她,“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果然不错。”
婴红大笑,“我只想送那副对联给他,南唐。
他爱的人沧海巫山。爱他的人心不在焉。”
“横批呢?”
“忒冤。”婴红毫不迟疑地答。
我大笑出来。可爱的婴红。
这是自尊,抑或自信?如此年轻如此迷茫的十九岁,如何的花开又谢,月升又落,星明又灭。物换星移太平常太多次,爱情廉价,美色青春在街头贩卖如蒙汗药,怎样才能不受伤害地碰触唯一属于我们的澹澹情意。灵魂中的信仰,是不可改变的坚持吗?我究竟要如何等待,才能在许愿的时刻,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那时候芳草鲜丽,落瑛如雨,那时候,我几曾为你已跋涉千里,才初初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