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尝不想将那份漫长孤寂的冰冷，那份苏醒后物是人非的茫然，那份信仰崩塌的巨大虚无，统统倾泻出来？让这个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也尝尝那蚀骨的滋味？

说出来了，然后呢？

让悔恨淹没他？让痛苦吞噬他？

千年前的悲剧就能挽回吗？南昭就能复国吗？他陆辞昭……就能变回那个不识愁滋味、只知纵情江湖的洒脱君王吗？

一切都不能。

诉说痛苦，除了徒增彼此的折磨，让本就混乱的局面更加不堪，还能带来什么？

他闭了闭眼，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再睁开时，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平静。

“冰冷，黑暗，时间失去意义。”他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别人的事情，“如同被放逐在时间之外，意识沉浮于虚无。醒来，便是沧海桑田。”

他给出了答案，却抽离了所有情感，像一份冷静的医学报告。

秦御怔住了。他得到了答案，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个能让他痛、让他哭、让他更能触摸到对方内心的答案。这冰冷的陈述，比沉默更让他感到绝望。这意味着，陆昭依然将他牢牢地挡在心门之外，甚至不愿与他共享那份痛苦。

“你……”秦御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还是不肯……不肯让我……”

“让你怎样？”陆昭打断了他，眼神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冰冷的锐利，“让你感同身受？让你用你的痛苦来抵消我的痛苦？秦御，痛苦是无法抵消的。你的悔恨，是你的事。我的过去，是我的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秦御，留给对方一个决绝而孤直的背影。

“有些伤口，只能自己愈合。反复撕开，除了流血，毫无意义。”

静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秦御僵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像一个手持利器，却找不到敌人，最终只能伤到自己和想要靠近之人的蠢货。

不是陆昭不肯说，是他没有资格听。

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缓缓站起身，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只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然后，他如同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颓然却又不得不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转身离开了静室。

门关上后，陆昭依旧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起来，指尖冰凉。

那个晕开的墨点，在飞天的裙袂上，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疤。

追问与沉默，碰撞出的不是理解，而是更深、更痛的鸿沟。

第93章 另一份记录

那场不欢而散的追问之后，驻地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为粘稠的寂静。秦御不再试图闯入陆昭的静室，甚至连用餐都刻意错开时间。他变得更加沉默，将所有精力都投注到对抗外部的狂风暴雨上，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王帆等下属都噤若寒蝉，办事效率却也因此提升到了惊人的程度。

陆昭则彻底将自己埋入了故纸堆中，仿佛只有那些没有生命的文字与器物，才能给予他此刻所需的绝对秩序与安宁。他与秦御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墙，彼此能看见，却再无交流。

陈教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忧心忡忡，却又无可奈何。这两人之间的纠葛，早已超出了他能够调解的范畴。他只能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自己的本职工作中，希望能用学术上的进展，稍稍冲淡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这天下午，陈教授带着几名助手，在临时搭建的文书修复室里，继续整理那批从遗址外围附属建筑中出土的、混杂不堪的北狄时期竹木简牍。这项工作极其繁琐，需要极大的耐心，将粘连、残损的简牍小心分离，再根据材质、笔迹、内容进行初步分类。

“教授，您看这一卷。”一个年轻助手拿着几枚刚刚分离出来的、品相相对完好的木牍，递到陈教授面前，语气带着疑惑，“这上面的笔迹和行文格式，好像跟之前看到的官方文书不太一样。”

陈教授接过，戴上老花镜，凑在专用的灯光下仔细辨认。木牍上的北狄文字略显潦草，不如官方文书那般工整刻板，内容也并非常见的行政命令、物资清单或军事报告，更像是一种……私人性质的记录，带着强烈的情感色彩和议论性。

他凝神读了片刻，眉毛渐渐拧紧，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王上执意如此，朝野哗然。阿史那将军于廷上当众诘问，言‘为一南昭亡君，空耗国力，修建地宫，岂非寒了将士们的心？北狄基业，要毁于一己私情乎？’ 言辞激烈，几近兵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