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302)
等宋焕章艰难站起身,崔显才施施然上前道:“王爷,陛下宣您进去。”
宋焕章从来没把这些阉人放在眼里过,可此刻却还是低了头,同崔显说了句:“多谢中贵人。”
崔显忙不迭地摇头:“王爷这是折煞奴婢了,快些进去吧,别让陛下等久了。”目光看向那两个御前太监,然后亲自把帘子挡开,由着人把宋焕章扶进了屋。
议事堂不同暖阁,只在桌案边摆了一小盆炭火,不过是微暖。奉帝坐在桌案后批折子,一双手有些发红,执着朱笔一丝不苟地翻看着折子。
宋焕章仰头去看,他的君主、他的父亲。
在他所有的记忆里,奉帝都是一个慈祥的父亲。
儿时会带他放风筝、荡秋千、做玩具,少年时会给他讲解功课,会带他偷偷溜出宫去玩。
等他长大了,承诺他妻子可以由他自己选,府邸由他自己选,甚至连拨给他的下人,都是最信得过的人。
他见过奉帝发脾气的样子,尤其在面对太子的时候,那张脸会板得凶恶严肃,嘴抿得很紧,嘴角总是往下弯着,抬手就把手边的折子或书朝太子头上扔过去,甚至曾用纸镇砸破了太子的额角,怒斥他是“无用废物”。
每每那种时候,他旁观着,面上不敢露出一点表情,心里却总是暗喜,这满宫的皇子,只有他,只有他宋焕章是皇帝心里最喜欢的儿子,一点儿委屈都舍不得他受。
可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父皇这么喜欢他,却还是让先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当了太子,入主东宫,将整个江山都要交给那个他不喜欢的儿子。
他想不明白,甚至等他自己当了父亲,他仍然想不明白。
就像他不喜欢宋元观,他知道何家已经被人盯上,迟早会成为废子,所以他原本打算亲手毁了这枚废棋。
他比较喜欢长子,虽然是庶出,但未必不能成为嫡子,为此,他也曾为长子铺路。
可惜,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刘家已经倾覆,可他仍然舍不得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儿子,他甚至想,或许可以把长子记在何氏名下。
可何家没能等多久,在他已经断掉一臂的时候,何家也已经吊在了悬崖之上。
他心里一把算盘打得极好,大不了废掉礼王妃,废掉嫡子。
来时,他心里早已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也算计好了对策,甚至在思索之余微微松了一口气,幸亏还没来得及把长子记在何氏名下。
直到此刻,他跪在议事堂里,没有烧地龙的地砖并不比外面暖和舒服多少。
他仰望着他的父亲,面上摆弄着最委屈、最难过的神情,可他敬爱的父皇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他突然想起了昨夜朝怀霜对他说的话。
“王爷可知,陛下驳回了太子主理此案的自荐。”
彼时,他还沾沾自喜:“父皇这是怕他暗害本王,心里到底还是偏疼本王一些。”
朝怀霜却说:“错了,大错特错了,王爷,陛下此举是为了护太子而非护你,太子只有置身事外,陛下才能放心地命人‘秉公办理’,这样,于太子而言,无论您最终落得如何下场,都与他无关。”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摇着头道:“怀霜啊怀霜,你不了解父皇,在我和太子之间,父皇从未偏袒过他。”
是啊,从小到大,除了太子之位,大皇子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抢得过他,只要他们之间出现了矛盾和冲突,受罚的永远是大皇子。
宋焕章甚至一度觉得,大皇子当太子,可能只是奉帝用来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
当太子的靶子竖起来,那么太子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而他就能在太子的“庇护”下安然度日,直到最后享受最终的胜利。
可当他看见奉帝那张无悲无喜、毫无波动的脸时,他心里笃定的信念却有些动摇。
从膝盖传上来的凉意几乎要令他的脏腑都颤抖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突然从心里溢了出来。
“父皇。”他熬了整夜,又在寅时就入宫自罚,嗓子早就哑得不成样子。
奉帝四平八稳地批完折子,放到一边。然后搁下笔,抬起头,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甚至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宋焕章等得越来越恐惧。
在他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他终于听见了奉帝的声音:“章儿啊,怎么天不亮就进宫了,也不去看看你母后,一个人跪在这里,不冷吗?”
“父皇。”宋焕章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干涩的喉头狠狠滚动了两下,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才发现已经干得裂开,甚至能尝到一丝血腥味。
他俯下身,额头重重点地,“父皇,是儿臣错了,儿臣的确知道何晋贪墨,但儿臣没有沆瀣一气啊,父皇,儿臣只是顾及何晋是儿臣岳父,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儿臣真的没有与他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