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堕(149)
有时,他会随手拾起从京城带来的几本山水游记或是前人诗集,用低沉而平缓、如同山涧流水的声线,一字一句地诵读。
声音不大,恰好融入风声与偶尔的鸟鸣。
谢知白只是安静地合着眼,或是目光空茫地落在廊外随风轻轻摇曳的梅林玉海之上,又或是停留在身边那人低垂着、写满认真坚毅的脸部线条上。
在这里,光阴仿佛凝固。
没有需要耗费心神去推演的阴谋陷阱,没有需要戴着假面去应对的刺探猜疑,没有必须强行伪装的病弱姿态,甚至连那日夜折磨的、深植骨髓的痛楚,似乎也被这无边的静谧与纯粹稀释了许多。
唯有日升月落,花开花寂,以及两个人之间那种沉静得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却又深入骨髓无法剥离的共生陪伴与绝对依赖。
谢知白的身体,依然如同一捧极易熄灭的残焰。
但那种浓得化不开、时刻盘旋于头顶、令人绝望窒息的行将就木的气息,似乎被这清绝的环境和极致精心的呵护驱散了一些。
撕心裂肺的咳嗽不再频频造访,偶尔几次,也能在不惊扰心神的状态下平复;偶尔,他能在萧寒声寸步不移的注视和支撑下,自己颤巍巍地端起那只温润如玉的小瓷碗,小口小口地咽下羹汤。
脸色依旧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苍白,却消减了几分骇人的灰败死气;
伸出被角外的指尖,有时竟能在阳光下反馈出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他依旧沉默得如同山石,往往一整天也说不出三五个字。
但那双异色的眸子,当它们落在萧寒声身上时,不再是全然的麻木空洞与深沉的绝望,偶而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却又确实存在的复杂情绪——那是困兽般的全副身心依赖,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孤注一掷,是某种沉静到了冷酷程度的审视……又或者,仅仅是疲倦灵魂找到栖息之地时,片刻无意识的松弛。
梅坞的消息自然以极简洁的方式飞向京城各方。
皇帝案头只收到一条“七皇子迁梅坞静养,居处温暖,气色似稍缓”。
皇帝正被太子一案搅得心烦意乱,闻言也只是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抬眼,极其淡漠地“嗯”了一声,便挥挥手让回禀的内侍退下。
一个早已被判定“废子”的皇子,能寻个清净地方挨到油尽灯枯便是福分,已不值得再多分他半点关注。
只随口一句“依制供给”,便不再过问。
翰林院林惟清辗转听闻殿下去了风景如画、以温泉白梅著称的梅坞,心中先是愕然,继而涌起一股难言的慰藉与放松。
那等远离尘嚣、灵气充沛之地,或许、也许、当真能拂去殿下心头的郁结与病气?
一念及此,他竟提笔饱蘸浓墨,对着窗外庭院含苞的红梅,凝神写下一首言辞恳切、意境高洁的咏梅诗。
诗成后,反复誊抄在最洁净的梅花笺上,郑重托付给常往返京郊的驿卒,期盼能送抵梅坞。
虽知九成九如石沉大海,无一丝回响,但聊胜于无,也算尽了一份相隔遥远、无力的心意。
都察院王御史案头,眼线的回报依旧简洁得不近人情:
“梅坞一切平静如常。七皇子不出院落,终日静养无客,唯萧统领寸步不离伺候汤药”。
这过分完美的、毫无缝隙的“平静”,反而在王御史心中凝结成一座越来越大的、难以解释的冰山谜团,让他坐立不安,疑窦丛生。
然则朝堂之上正为太子案及牵连出的边将案争得头破血流,暗流汹涌,他分身乏术,只能暂时按下这线萦绕心头的迷雾,任其盘踞。
东宫残存力量则对此嗤之以鼻,窃窃私语中充满鄙夷:
“不过是换了个风水好些的坟头躺着等死罢了。”
梅坞之内,时光如同新雪覆盖下的古井,平静无波。
这一夜,早前的落雪骤停,浓云散尽,一轮孤月悬于墨蓝天幕,清辉皎洁无伦,慷慨地将整片广袤的梅林映照得如同无瑕美玉,通透生辉。
朵朵白梅在月光下清晰可辨,花瓣的纹理都似被月光勾勒,美得令人灵魂震颤。
萧寒声见谢知白晚膳后精神比平日略好,眼神虽依旧沉寂,却不复昏沉,便去取来最厚实的狐裘大氅,裹粽子般将他细细包裹妥当,怀内再揣一个精巧的雕花黄铜小手炉,内里碳火烘得正暖。
然后才将他如捧易碎琉璃般,打横抱至开阔回廊坐下。
此处视野绝佳,直面那片被月光净化的梅雪海洋。
清寒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浓郁的冷冽梅香,令人精神微振。
两人并肩而坐,谁也没有出声打破这片遗世独立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