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509)

作者:侧侧轻寒

然而这样一对孤儿寡母,哪会有人关照,更何况伯母嫉恨母亲,故意将他们母子安顿在阴湿废屋中。

暴雨倾盆中,冷雨穿透茅棚打在他们身上,和他被抛弃那晚一般寒冷。但至少有母亲抱着他,喃喃的声音中充满期望,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的,咱们再熬一熬,你哥会来帮我们的……等你哥过来,一切就都好了……

但大哥没有来。出现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男人——为了给发高烧的儿子买药,她去前院向孟家人讨要族中该给他们母子的份例,遇到了参加那场大宴的金敬亭。

而他认出了她,那是他年少时惊鸿一瞥,至今未曾忘却的女子。

事态迅速滑向了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十岁的他看着母亲容光日渐焕发,她有了鲜亮新衣,也有了与那男人一式的玉佩。

很快,她带着他搬出了孟家,住进了花柳遮掩的雅致小院,有了仆妇丫鬟、热馔暖衣,但唯一没有的,是他的未来。

金家不接受一个寡妇,更绝不会接纳一个已经十来岁的拖油瓶。等到金敬亭与他母亲好事落定,他唯一的路只能是回到孟家,而这一次,他会落得荡然无存,连唯一的母亲都失去。

幸好母亲千方百计求金敬亭应许,最终他切割了家族中的份额,换取了南方的产业,可以带着他们母子一起离开。

可在那一夜母亲幸福地与他相拥,感谢他的付出、期许彼此未来时,他迷迷糊糊从屋内起来,看到院子里那一对终于得偿夙愿的眷侣。

背对着他的母亲并未发现他,而金敬亭抬起眼,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烦躁厌倦,与当年那个“父亲”一模一样。

第六十六章 救命稻草

那一瞬间,他懵懂地、却又恍惚地知道了自己注定的将来。

与金家闹翻的罪责、金敬亭出走的损失,将全部归于他身上。

等将来有任何波折、或者母亲有了新的孩子,不再将所有心力倾注于他身上后,金敬亭就会变成上一个父亲。

到时候,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他,很有可能和六岁那年一样,被抛弃在寒冷黑暗之中,濒临消亡,却无一人在意——

连他的母亲都不再在意了。

那日晨间,金敬亭天刚亮便悄悄起身离开。毕竟尚未正式媒聘,他一个大男人在寡妇居所留宿并不好听——所以他在这边出现时,用的都是少人知的字敬亭,连周围嘴最碎的大娘都不知道他就是长安金家的七郎金保靖。

当时孟兰溪候在门口,恭恭敬敬给他奉茶,说要向他致谢。

“你小小年纪,倒是懂礼。”金敬亭笑着接过他递来的杯子,“放心吧,我一定视你若己出,绝不会亏待你的。”

“我也一定把金叔叔当我亲爹孝敬。”他甜甜笑着,露出那对可人疼的、与母亲一样的酒涡。

金敬亭一口饮尽满杯,察觉不对:“这不是茶,是酒啊。”

“啊,我在厨房拿的,搞错了吗?”他童稚的脸上懵懂又慌乱,赶紧打开自己手中的壶盖看,却不防整壶酒都倒在了他的衣上,弄得他一身酒气。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孟兰溪急急忙忙抬衣袖去擦他身上的酒渍。

孟夫人从屋内出来,一看这情形也是无奈,取出帕子替金敬亭擦拭,笑道:“这孩子也是一片孝心,你别怪罪。”

“无妨,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啊。”

两人亲昵说着话,贴得太近,彼此身上的玉佩轻轻撞击在一起。

那玉佩,孟兰溪已经看不顺眼很久了。

他母亲的名字,蜀地最缥缈的仙山,他凭什么贴身佩戴。

所以他假装擦拭,在忙乱之中,扯住如意结的线头使劲一拉。

早起匆忙佩戴的丝结并不牢固,那块玉佩顺利滑入了他的袖口,从今后再也没法和他娘亲成一对了。

金敬亭离去后,孟兰溪回到自己屋中睡了个回笼觉。

其实睡得并不好。有一时他梦见寒冷中他快要冻毙,有一时眼前尽是淹没茶园的泥石流,有一时是六岁那年“父亲”看他的眼神,细看又变成金敬亭瞧着他的模样……

直到他被母亲陡然的恸哭声惊醒,他品味着其中的绝望哀伤,知道她肯定是接到了金敬亭的死讯。

于是纠缠着他的不安噩梦彻底消散,他用被子蒙住头,在被窝里偷偷地笑了出来。

听说即将溺水而亡的人,即使抓住一根岸边草茎,也会死死攥住不肯松手,哪怕这根草会被连根拔起,同他一起被卷入污浊漩涡,也在所不惜。

而最终,他抓住了这根草,保住了他想要的人生。

上天仿佛终于开始垂怜他,成全他。目睹金敬亭落马的人闻到那通身酒气,都说他是宿醉后意外坠马;医馆因人已没有气息,根本不让抬进来诊断;金家觉得他为娶寡妇而在族中闹事是家丑,迁怒之下,匆匆择了墓地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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