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510)
谁也不知道,他给金敬亭奉上的那一杯酒中,有通晓药理的母亲叮嘱他千万不可接触的乌头。
那之后,他与母亲住在金敬亭留下的小院中,过上了顺遂安静的生活。他年岁渐长,去孟家族学中读书,凭着聪明早慧碾压所有人,颇得夫子赏识,最终进了国子监。
然后,他知晓孟永顺被选为了县主夫婿候选人。
虽然当时零陵县主是京中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破相母老虎”,又被判定有刑克夫婿之相,但自小便与伯父家不对盘的孟兰溪,又怎能容许他们得到这样一步登天的可能——纵然毁了容、名声不祥,可对方毕竟是昌化王府的零陵县主,能给他们一家带来的利益实在太多。
而他,还想着以后能有机会,替自己、替母亲好好出一口当年的恶气。
于是他略施小计,便让孟永顺跌断了腿,也让他吓破了胆,认为那个六亲无缘的县主实在太可怕,哭着喊着要退出遴选。
孟家族老们无奈之下,想出了既不得罪朝廷又保全自家子弟的办法,推举他代为选婿,与礼部沟通后,将孟永顺的引凤签转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持着引凤签进了昌化王府候选,相信以自己的手段,把握去留命运绝非难事。所以在遴选时他不动声色便给金堂下药让他出丑——平时在学堂中,他便厌恶金堂——因为相似的外貌,他总是让他想起金敬亭——而此时此刻,正好拿来利用。
只是没想到,县主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小小手段,那时他望着屏风后她被日光勾勒出的朦胧轮廓,心口微跳,心想,县主要是没有毁容的话,一定是个美人。
她没有毁容,伤痕只为她的容颜更增生动。
在庄子上,她的母亲去世,在所有人中,他相信自己是最能体会她心情的人。毕竟他们都已举目无亲,毕竟他也曾为了留住自己唯一的亲人而不惜一切。
兵乱后回到长安,他与母亲丧乱后重逢,他告诉母亲,他想要努力去争一争县主夫婿的位置。
不仅因为她姿容绝世,不仅因为她代表锦绣前程,而是她在绝望中辟出生路的模样,和他当年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她选择了光明坦荡的道路,而他选择的,却是黑暗幽狭不可见人的暗道。
为她燃起幽香的那些夜晚,他无数次凝望着一窗之隔却终究不可接近的她,心中一遍遍想着,到底要何时、如何去做,他才能成为她后院中,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人?
终于那一夜,她在迷离暗香中对他泄露了深藏的心迹,让他知晓了,原来早已有一个人,可以叫她灯灯。
那个人,却是母亲去世后,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就算明知他犯了血案,还会为了对母亲的愧疚,保下他的性命。
孟兰溪明知道,他是这世上唯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了,可因为心头那纠结凌乱的情愫,还是觉得窒息难当。
他抬头看向千灯,却看见千灯的目光定在凌天水的身上。
即使他才是血案凶手,即使她刚刚戳穿了他的所有罪状,可最终她首先关注的,却是他的帮凶,而不是他。
明明都是一个娘生的,凭什么他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而他挣扎努力,费尽心机,却始终不得她一顾。
命运为何如此厚待他,又为何如此薄待他?
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已经准备好了礼物,一定会是个惊喜。
在凌天水发现他的罪行、逼迫他去西北隐姓埋名永远消失在世上时,他就在心底暗暗发誓,自己得不到的,他也永远别想得到。
因为他们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因为他曾在母亲临终前许下过承诺;因为他说过会帮助他实现梦想……所以,若最终成为县主夫婿的人是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让他痛苦愤怒。
——即使,他为了保住他,帮他处理好了一切纰漏,甚至不惜成为他的同谋,将自己也卷入其中,可,孟兰溪死死望着千灯,依旧感觉到心里的绝望愤恨。
即使已经是同谋,即使他们站在同样的阴暗之地,可她关注的,还是凌天水,而不是他。
是的,千灯没有注意他。
她听着孟兰溪这一路的苦难与迫不得已,眼前却如幻觉一般,出现了大漠中、狂沙下,孤身一人追逐母亲的年幼凌天水。
世上有千千万万对母亲与孩子,可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
有的孩子为了留住母亲,一再犯下偏执残忍的罪行。而那个孩子追上了自己母亲,又最终为了保全她,决绝地否认自己与她相识,咽下了所有的血泪,转头离去。
他放开了母亲的手,放开了给他生命、给他血肉、给他双颊酒涡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