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善禾与梁家两兄弟(119)
善禾点点头:“这也好。”
于是一行人重又坐回车上,但因妙儿身上污浊,卫嬷嬷见她要坐进车厢,脸又黑了几分。善禾怕她再言三语四的,便叫妙儿坐在车板上,夹在怀松与怀枫之间。
车马辚辚而行。耗去两炷香工夫,怀松才把马车赶到如意茶馆门前,自有茶馆伙计搭了白布巾,脸上堆着笑、口中说着吉祥话地拥上前来。善禾报了梁邺名号,不多时便被引到三楼的雅间,卫嬷嬷则被安置在二楼歇息,怀枫、怀松承了善禾的托、捏着善禾予的药方,拿着善禾、彩屏身上最后的银两去给晴月买药。彩屏问店家要了个客房,领着妙儿自去梳洗更衣。善禾本也要去的,奈何卫嬷嬷在此,她担忧与妙儿亲近太过,反惹卫嬷嬷生疑,于是便把满腹的疑问与酸楚按回肚里,预备回了船上再寻机与妙儿见面。眼见天色尚早,闲来无事,善禾便命店小二寻一套画具出来。紫檀大案光洁如镜,善禾跪坐在面朝月洞窗的蒲团,素手铺纸,抬腕研墨,恍惚间竟忆起昔日金陵薛家闺阁中的时光。可提了笔,一时却想不出有甚么好画的。
善禾长叹一气,慢慢阖目,竟是和离那晚,梁邵孤身一人倚在栏杆边吹风醒酒的背影。
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蘸饱墨汁的羊毫搁回笔山上。善禾怔怔望向窗外。
天朗气清,暑意蒸腾。临窗的老杨树枝干虬曲,绿叶葱茏,托着碎金般的日光傲然挺立。善禾蓦然想起漱玉阁的那几株桃树来,应是桃花早败人尽散了,却徒留整个梁家最怕孤单的人,独自守着满庭空寂。思及此,善禾不觉眼热鼻酸。
她重新执笔,扭腕运力。
那晚栏杆边谈心,他应是猜到她要走,却不曾留。那一声“保重”,字字皆是放手成全。可惜那会儿的她一心想着挣脱樊笼,丝毫不曾留意他眼中的悲望。如今想来,那夜的一切,状似送别梁邺,分明全是她与他的诀别。弹词唱的是《惜柳缘》,席间道的是送别之意,天上落的是寒雨,连他昏睡过去之前,呓语的也是“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啊……
他是来送他唯一的阿兄,也是来送她。他早做好了送他们离开的准备了,才会那么轻易地喝下她亲手捧与他的茶。
可是,短短数日,她却成了他兄长的枕边人。
她曾殷殷期盼的新生,就这么断送了,甚至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不,连外室都不如,她只是个不要钱的妓.子而已。
她又想起临走之前满心满眼规划未来的自己。
那时的薛善禾捧着自己的画,暗暗发誓要在离开梁家之后,带着晴月蓬蓬勃勃地把日子过出花来。那时的她也在心底期望,与她和离的梁邵,终酬壮志,成为千古流芳的红缨枪将军。
可如今,她花团锦簇的梦已碎了。梁邵的梦,会成功吗?
笔走龙蛇,不过须臾,宣纸上已勾勒出一道凭栏远眺的背影,皂青色袍角在风中翻涌。画中那人单手执壶,仰首向天,意态疏狂,说不尽的快意风流,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梁邵,也是吴天齐口中混不吝的、却亦有许多委屈的善霸王。
鲜衣怒马,少年意气,大抵如此。
只是奈何今生缘浅,夫妻缘分至此,终是……罢了。
她复又蘸了墨,正欲在画中人的身侧,再添两道女子倩影——那晚伴他吹风赏雨的她与晴月。笔尖未落,执笔的手却被大掌包住。
梁邺单膝抵在她身后蒲团,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撑案,高大身躯将她圈住。他的脸侧在她颊边,吐纳的热气激起一阵细细密密的战栗,善禾脊背僵了僵。
他低低的笑贴着耳根响起:“在画什么?”
善禾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慌乱,勉力平声道:“闲来无事,随便画画罢了。”怕他起疑,又急急添补说:“画得像大爷凭栏远眺么?”
梁邺便垂眸去看,画中人只有一个背影,长身玉立,凭栏饮酒,气韵疏朗阔达,恣意飞扬。只是……仰天举酒的疏朗阔达,当真是他梁邺么?他自诩并非酗酒之徒。
倒是阿邵……
善禾偏头望着他的脸,把他渐渐转冷的眸色也看在眼底,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善禾急忙唤他:“大爷。”
梁邺收回目光,落在怀中人儿的粉面上:“怎的?”
善禾索性将手中羊毫塞进他掌心,侧仰着头,勉力挤出个笑:“我的画,向来有画无诗,总觉缺了风骨。今日大爷在此,能赏我一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