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图春华(200)
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十之八九都与钱相关。
辽东督师八百里加急,谈及边军冬衣、饷银尚缺三十万两,士卒冻馁,恐生哗变。
南岭总兵呈报,为抵御骚乱,恳请拨付专项粮饷五十万两。
东南沿海,战船修缮、水师犒赏,又是一笔巨款。
这还仅仅是军费。
彼时还年轻的晋元帝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另一摞以青绫封面的奏本。
那是工部和钦天监联名上奏,关于父皇永陵修缮工程因雨水损毁,急需追加款
项二十万两。
可户部尚书昨日才颤巍巍地呈上最新的国库账目,国库存银已不足百万两,而各地催饷、催赈的文书雪片般飞来。
开源?加征赋税?征战耗费的民力已让百姓怨声载道,再强行加派,恐激起民变。削减宗室俸禄,裁撤边军?无论怎么做,他都可能成为那个亡国之君。
就在这山穷水尽、焦头烂额之际,一个隐秘的念头浮现在晋元帝的脑海中,他想起了内承运库——这个独立于户部、由皇帝直接支配的内库。
于是,晋元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盐政上。
盐,乃国家专营,利润丰厚。
两淮、南郡的盐引,历来是国库岁入的大宗。
他记得不久前,安远侯曾密奏,提及有一批数目可观的盐引,因漕运调度等原因,暂时滞留湘湾,或有可运作的空间……
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晋元帝雷厉风行,任用安远侯等人,再配合宫中司礼监出身的心腹太监王体先,将这批盐从官方的运输记录中抹去,转运至羌宁的私库,再通过隐秘的渠道,高价售予那些富可敌国的盐商。
所得巨额银钱,不经过户部,直接汇入内承运库。
这笔钱,可以用来秘密采购军需,迅速发往边镇,稳定军心;可以用于永陵的修缮,全了他的孝道,完美地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安远侯是一把好刀,但为了防止此事败露,晋元帝还是授意设局除去了他,毕竟他知道的太多了,与他的名声相比,牺牲一些官员的性命,这笔账,在他看来,是值得的。
于是,那两万引官盐,便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彻底沉入了权力的暗流,化作了支撑这个庞大帝国见不得光的养分。
只是他未曾料到,这桩事件会在多年后被自己的儿子重新捞出水面,成为兄弟阋墙的筹码。
晋元帝身为看重名声的帝王,坐在那个位置上,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人试图窥探、甚至揭露他那些不欲人知的秘密和手段。
尤其是,被自己的儿子,以这种方式。
他并非不知褚恒的野心,帝王心术,本就乐于见到皇子间相互制衡,以免一方坐大。
但他绝不能容忍,有人将手伸到他绝不允许触碰的禁区,将他当年迫于时势、不得已而为之、且深深引以为讳的隐秘勾当,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可知坊间都在传言什么?”
小喜子心里暗道不妙,面上更显谦卑,“奴才成日在宫里当差,哪能知道外头的传言?不过奴才觉得那大街小巷的流言蜚语不真不实,不过是为了满足看客的好奇心捏造的罢了。”
晋元帝笑了一下,“你说的倒是有几分理,不过就连朕的儿子也这般看待朕。”
这下小喜子不敢接话了,垂着脑袋不吭声。
晋元帝也懒得为难他,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那巨大的声响震得殿内众人齐齐一颤,“去给朕彻查,这些混账话是从哪个阴沟里传出来的,褚恒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是谁在后面给他出谋划策,又是谁给他的狗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往日与褚恒过从甚密、被视为其党羽核心的几位官员,无论品阶高低,被迅速锁拿,以动摇国本、散布谣言为由投入诏狱。
褚恒本人更是被勒令在府中静思己过,不得与外界交通,形同软禁。往日的煊赫权势,顷刻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
昔日门庭若市的皇子府邸冷落了下来,朱门终日紧闭,侍卫按刀肃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空荡的街面。
府内虽一切陈设如旧,但那份煊赫的生气却已抽离,连穿堂风都带着一股滞涩。
最初的惊怒过后,是浸透四肢的寒意。
褚恒坐在书房里,窗外是连绵的细雨,淅淅沥沥,敲在瓦上,也敲在心头。
案上的茶早已凉透,他却没有唤人更换,换不换也没什么所谓,再暖的茶水喝下去心都是凉的。
刚被软禁的这几日,褚恒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左思右想,结果越想越觉得不对,以父皇对盐政的重视程度,这样大的数额,绝不可能这般轻轻放过,随便处置了几个官员就此揭过。